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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鬼跟着。”
“在骂我?”
“哪敢?”
“你这小鬼。你在生我的气。”他握住卷报纸深深一声,“不过跟你说话,我不感到累。”
他这么一,我不理他的决心,马上烟消雾散,无气可出了。不过,我走得仍旧很快。
“你真怕什么似的?”他建议,从校大门口走。
“好吧。”我同意了,时间晚了,已走散,我不必故意绕开校门走。
那个晚上,我是第一次和他走得那么近。那近,是由于身旁没有其他人,月光照耀着倾斜的子路,树叶在风中响。默默地走着,到应该分岔的路口,我侧过身,停了下来,想对他说再见。
可是他好象心绪很好,他对我说,他想等到下一段路再听到我说再见之类的话。他感觉出我害怕什么,我的脸在发烧般烫。我朝他看了一眼,他没注意,夜色把我的羞涩及莫名的惊慌遮住,安多了。
快到苗圃水塘,我站住,不往前走了。
“怎么,不愿意我送你?”他站在我右旁。他说这话时,我扶了一扶快掉下肩的书包带子,不料与他的手指碰,头一抬,我和他的眼光碰上了。
我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他的身体和我的身体靠得是这么近。这时,我低下了头,听见自己很轻的声音在说:“我快到家了。你请回吧!”
他点点头,说,“你还有一段路,别走小路。不用害怕。什么都是注定好的,要逃要躲,效果不会太大。”
我背着书包,往坡下走,没有回头,直到肯定他再也看不见我时,才停下来想,他刚才跟我说什么来着?
如果我回过头去,历史老师一定仍然站在路上目送我下坡。只要我朝回走,走近他,我一定能看见他的脸上那只有我能看见的悲伤,他的性格不许他讲出来。假若我能体谅别人,假若他能直接向我说出来,或许能彼此心灵靠近。
而我正被自己内心的欲望折磨着,盼望他握住我的手,把我抱在怀中,亲吻我。
从我的脸上亲吻,父亲也没有,家里姐姐哥哥也没有这种举动。如果我在梦中被人亲吻,我总会惊叫起来,我一定是太渴望这种身体的安抚了。每次我被人欺辱,如果有人把我搂在怀里,哪怕轻轻拍拍我的背抚摸我的头,我就会忘却屈辱。但我的亲人从未这样对待过我。这里的居民,除了在床上,不会有抚摸、亲吻、之类的事。没有皮肤的接触,他们好象无所谓,而我就不行。我只能暗暗回忆在梦中被人亲吻的滋味。就这一点,就证明我不。
历史老师没有,几乎没有碰过我任何部位的皮肤,可能他也害怕?
4
涨水前退水后,又长又宽的岸滩,沙泥里混着鹅卵,锈黄钢缆绷紧在地面。被波浪凿打得伤痕累累的大礁石,狰狞地立在江水中。在涨水时让水手胆寒的巨石,退水时变成一个形如乌龟的小岛。
每年,远远近近的人,都到江边较平缓的石滩地段去洗澡。不说游泳而说洗澡。下河洗澡的人,翻动着或凸或扁的肚皮,与河水游耍着。精瘦的小男孩们,打水仗,扔沙弹,一律光赤着身子。泊在驳船边的货船上的水手们,热得发慌,黑亮着一身皮肉,栽个迷头,泡进一江黄汤里。对这些从未见过私人浴室厕所的人来讲,有一江水,不管何种,怎样折腾都是福气。长江从上游高原奔流到四川盆地中央,在重庆这一段,水势已经不太急喘。但每年江里仍旧淹死不少人。很多是洗澡特胆大的,也有船翻扣毙在江里的,被谋害扔到江里的,当然也有对这个人世满腔怨恨一头栽下水的。死得再光彩,走得再冤枉,都一样,长江绝不会被填满。
“快走喽,看水打棒!”满街满院吼声象锣鼓。几条街上的人,趿着拖鞋,捧着饭碗,顺坡跑向江边。
看死尸,是南岸人日复一日刻板生活少有的乐趣。在弹子石渡口下端的迥水沱边,有个锯木厂。那儿水缓,岩石高,锯屑总把那一段江水,扰成一种怪怪的浓汤。尸体沾裹着木屑,不明不白,肿胀得象一段树木,很难辩认出淹死的是什么人。他们的衣服裤子早就被水流冲走,或是别扭地裹在身体某一段,虽然几乎赤裸,却不易看出男女。不过,只要奔来围观的人中有亲人或仇人,泡得发紫的脸,七窍里就会流出鲜红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