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
他显然不知道我在棚顶上看着他。他既打开了箱子,他就把没有边沿的草帽脱下来,把那块咬了半天的小东西就压在帽顶里面。
他把箱子翻了好几次,红色的椅垫,蓝色粗布的绣花围裙,女人的绣花鞋子……还有一团滚乱的花色的丝线,在箱子底上还躺着一只湛黄的铜酒壶。
有二伯用他满都是脉络的粗手把绣花鞋子、乱丝线抓到一边去,只把铜酒壶从那一堆之中抓出来了。
太师椅上的红垫子,他把它放在地上,用腰带捆了起来。
铜酒壶放在箱子盖上,而后把箱子锁了。
看样子好像他要带着这些东西出去,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带东西,他自己出去了。
我一看他出去,我赶快地登着箱子就下来了。
我一下来,有二伯就又回来了,这一下子可把我吓了一跳。因为我是在偷墨枣,若让母亲晓得了,母亲非打我不可。
平常我偷着把鸡蛋馒头之类,拿出去和邻居家的孩子一块去吃,有二伯一看见就没有不告诉母亲的,母亲一晓得就打我。
他先提起门旁的椅垫子,而后又来拿箱子盖上的铜酒壶。
等他掀着衣襟把铜酒壶压在肚子上边,他才看到墙角上站着的是我。
他的肚子前压着铜酒壶,我的肚子前抱着一罐墨枣。他偷,我也偷,所以两边害怕。
有二伯一看见我,立刻头盖上就冒着很大的汗珠。他说:
“你不说么?”
“说什么……”
“不说,好孩子……”他拍着我的头顶。
“那么,你让我把这琉璃罐拿出去。”
他说:“拿罢。”
他一点没有阻挡我。我看他不阻挡我,我还在门旁的筐子里抓了四五个大馒头,就跑了。
有二伯还在粮食仓子里边偷米,用大口袋背着,背到大桥东边那粮米铺去卖了。
有二伯还偷各种东西,锡火锅、大铜钱、烟袋嘴……反正家里边一丢了东西,就说有二伯偷去了。有的东西是老厨子偷去的,也就赖上了有二伯。有的东西是我偷着拿出去玩了,也赖上了有二伯。还有比方一个镰刀头,根本没有丢,只不过放忘了地方,等用的时候一找不到,就说有二伯偷去了。
有二伯带着我上公园的时候,他什么也不买给我吃。公园里边卖什么的都有,油炸糕,香油掀饼,豆腐脑,等等。他一点也不买给我吃。
我若是稍稍在那卖东西吃的旁边一站,他就说:
“快走罢,快往前走。”
逛公园就好像赶路似的,他一步也不让我停。
公园里变把戏的、耍熊瞎子的都有,敲锣打鼓,非常热闹。而他不让我看。我若是稍稍地在那变把戏的前边停了一停,他就说:
“快走罢,快往前走。”
不知为什么他时时在追着我。
等走到一个卖冰水的白布篷前边,我看见那玻璃瓶子里边泡着两个焦黄的大佛手,这东西我没有见过,我就问有二伯那是什么?
他说:
“快走罢,快往前走。”
好像我若再多看一会工夫,人家就要来打我了似的。
等来到了跑马戏的近前,那里边连喊带唱的,实在热闹,我就非要进去看不可。有二伯则一定不进去,他说:
“没有什么好看的……”
他说:
“你二伯不看介个……”
他又说:
“家里边吃饭了。”
他又说:
“你再闹,我打你。”
到了后来,他才说:
“你二伯也是愿意看,好看的有谁不愿意看。你二伯没有钱,没有钱买票,人家不让咱进去。”
在公园里边,当场我就拉住了有二伯的口袋,给他施以检查,检查出几个铜板来,买票这不够的。有二伯又说:
“你二伯没有钱……”
我一急就说:
“没有钱你不会偷?”
有二伯听了我那话,脸色雪白,可是一转眼之间又变成通红的了。他通红的脸上,他的小眼睛故意地笑着,他的嘴唇颤抖着,好像他又要照着他的习惯,一串一串地说一大套的话。但是他没有说。
“回家罢!”
他想了一想之后,他这样地招呼着我。
我还看见过有二伯偷过一个大澡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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