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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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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新房子一造起来,有二伯就搬回家里来住了。
我家是静的,尤其是夜里,连鸡鸭都上了架,房头的鸽子、檐前的麻雀也都各自回到自己的窝里去睡觉了。
这时候就常常听到厢房里的哭声。
有一回父亲打了有二伯。父亲三十多岁,有二伯快六十岁了。他站起来就被父亲打倒下去,他再站起来,又被父亲打倒下去。最后他起不来了,他躺在院子里边了,而他的鼻子也许是嘴还流了一些血。
院子里一些看热闹的人都站得远远的,大黄狗也吓跑了,鸡也吓跑了。老厨子该收柴收柴,该担水担水,假装没有看见。
有二伯孤伶伶地躺在院心,他的没有边的草帽,也被打掉了,所以看得见有二伯的头部的上一半是白的,下一半是黑的,而且黑白分明的那条线就在他的前额上,好像西瓜的“阴阳面”。
有二伯就这样自己躺着,躺了许多时候,才有两个鸭子来啄食撒在有二伯身边的那些血。
那两个鸭子,一个是花脖,一个是绿头顶。
有二伯要上吊。就是这个夜里,他先是骂着,后是哭着,到后来也不哭也不骂了。又过了一会,老厨子一声喊起,几乎是发现了什么怪物似的大叫:
“有二爷上吊啦!有二爷上吊啦!”
祖父穿起衣裳来,带着我。等我们跑到厢房去一看,有二伯不在了。
老厨子在房子外边招呼着我们。我们一看南房梢上挂了绳子。是黑夜,本来看不见,是老厨子打着灯笼我们才看到的。
南房梢上有一根两丈来高的横杆,绳子在那横杆上悠悠荡荡地垂着。
有二伯在哪里呢?等我们拿灯笼一照,才看见他在房墙的根边,好好地坐着。他也没有哭,他也没有骂。
等我再拿灯笼向他脸上一照,我看他用哭红了的小眼睛瞪了我一下。
过了不久,有二伯又跳井了。
是在同院住的挑水的来报的信,又敲窗户又打门。我们跑到井边上一看,有二伯并没有在井里边,而是坐在井外边离开井口五十步之外的安安稳稳的柴堆上。他在那柴堆上安安稳稳地坐着。
我们打着灯笼一照,他还在那里拿着小烟袋抽烟呢。
老厨子、挑水的、粉房里的漏粉的都来了,惊动了不少的邻居。
他开初是一动不动。后来他看人们来全了,他站起来就往井边上跑。于是许多人就把他抓住了。那许多人,哪里会眼看着他去跳井的。
有二伯去跳井,他的烟荷包、小烟袋都带着,人们推劝着他回家的时候,那柴堆上还有一枝小洋蜡,他说:
“把那洋蜡给我带着。”
后来有二伯“跳井”“上吊”这些事,都成了笑话,街上的孩子都给编成了一套歌在唱着:“有二爷跳井,没那么回事。”“有二伯上吊,白吓唬人。”
老厨子说他贪生怕死,别人也都说他死不了。
以后有二伯再“跳井”“上吊”也都没有人看他了。
有二伯还是活着。
13
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冬天一片白雪,夏天则满院蒿草。
风来了,蒿草发着声响,雨来了,蒿草梢上冒烟了。
没有风,没有雨,则关着大门静静地过着日子。
狗有狗窝,鸡有鸡架,鸟有鸟笼,一切各得其所。惟独有二伯夜夜不好好地睡觉。在那厢房里边,他自己半夜三更地就讲起话来。
 
第21章
“说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叫过三个两个来看!问问他们见过‘死’没有!那俄国毛子的大马刀闪光湛亮,说杀就杀,说砍就砍。那些胆大的、不怕死的,一听说俄国毛子来了,只顾逃命,连家业也不要了。那时候,若不是这胆小的给他守着,怕是跑毛子回来连条裤子都没有穿的。到了如今,吃得饱,穿得暖,前因后果连想也不想,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良心长到肋条上,黑心痢,铁面人……”
“……说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兵马刀枪我见过,霹雷,黄风我见过。就说那俄国毛子的大马刀罢,见人就砍,可是我也没有怕过,说我怕死……介年头是啥年头……”
那东厢房里,有二伯一套套地讲着,又是河沟涨水了,水涨得多么大,别人没有敢过的,有二伯说他敢过。又是什么时候有一次着大火,别人都逃了,有二伯上去抢了不少的东西。又是他的小时候,上山去打柴,遇见了狼,那狼是多么凶狠,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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