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
“有二爷,你的草帽顶落了家雀粪啦。”
老厨子一向是叫他“有二爷”的。惟独他们两个一吵起来的时候,老厨子就说:
“我看你这个‘二爷’一丢了,就只剩下个‘有’字了。”
“有字”和“有子”差不多,有二伯一听正好是他的乳名。
于是他和老厨子骂了起来,他骂他一句,他骂他两句。越骂声音越大。有时他们两个也就打了起来。
但是过了不久,他们两个又照旧地好了起来。又是:
“有二爷这个。”
“有二爷那个。”
老厨子一高起兴来,就说:
“有二爷,我看你的头上去了个‘有’字,不就只剩了‘二爷’吗?”
有二伯于是又笑逐颜开了。
祖父叫他“有子”,他不生气,他说:
“向皇上说话,还称自己是奴才呢!总也得有个大小。宰相大不大,可是他见了皇上也得跪下,在万人之上,在一人之下。”
有二伯的胆子是很大的,他什么也不怕。我问他怕狼不怕?
他说:
“狼有什么怕的,在山上,你二伯小的时候上山放猪去,那山上就有狼。”
我问他敢走黑路不敢?
他说:
“走黑路怕啥的,没有愧心事,不怕鬼叫门。”
我问他夜里一个人,敢过那东大桥吗?
他说:
“有啥不敢的,你二伯就是愧心事不敢做,别的都敢。”
有二伯常常说,跑毛子的时候(日俄战时)他怎样怎样地胆大。全城都跑空了,我们家也跑空了。那毛子拿着大马刀在街上跑来跑去,骑在马身上,那真是杀人无数。见了关着大门的就敲,敲开了,抓着人就杀。有二伯说:
“毛子在街上跑来跑去,那大马蹄子跑得呱呱地响。我正自己煮面条吃呢,毛子就来敲大门来了,在外边喊着:‘里边有人没有?’若有人快点把门打开,不打开毛子就要拿刀把门劈开的。劈开门进来,那就没有好,非杀不可……”
我就问:
“有二伯你可怕?”
他说:
“你二伯烧着一锅开水,正在下着面条。那毛子在外边敲,你二伯还在屋里吃面呢……”
我还是问他:
“你可怕?”
他说:
“怕什么?”
我说:
“那毛子进来,他不拿马刀杀你?”
他说:
“杀又怎么样!不就是一条命吗?”
可是每当他和祖父算起账来的时候,他就不这么说了。他说:
“人是肉长的呀!人是爹娘养的呀!谁没有五脏六腑。不怕,怎么能不怕!也是吓得抖抖乱颤……眼看着那是大马刀,一刀下来,一条命就完了。”
我一问他:
“你不是说过,你不怕吗?”
这种时候,他就骂我:
“没心肝的,远的去着罢!不怕,是人还有不怕的……”
不知怎么的,他一和祖父提起跑毛子来,他就胆小了,他自己越说越怕。有的时候他还哭了起来。说那大马刀闪光湛亮,说那毛子骑在马上乱杀乱砍。
有二伯的行李,是零零碎碎的,一掀动他的被子就从被角往外流着棉花,一掀动他的褥子,那所铺着的毡片,就一片一片地好像活动地图似的一省一省地割据开了。
有二伯的枕头,里边装的是荞麦壳。每当他一抡动的时候,那枕头就在角上或是在肚上漏了馅了,哗哗地往外流着荞麦壳。
有二伯是爱护他这一套行李的,没有事的时候,他就拿起针来缝它们。缝缝枕头,缝缝毡片,缝缝被子。
不知他的东西,怎那样地不结实,有二伯三天两天地就要动手缝一次。
有二伯的手是很粗的,因此他拿着一颗很大的大针,他说太小的针他拿不住的。他的针是太大了点,迎着太阳,好像一颗女人头上的银簪子似的。
他往针鼻里穿线的时候,那才好看呢,他把针线举得高高的,睁着一个眼睛,闭着一个眼睛,好像是在瞄准,好像他在半天空里看见了一样东西,他想要快快地拿它,又怕拿不准跑了,想要研究一会再去拿,又怕过一会就没有了。于是他的手一着急就哆嗦起来,那才好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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