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学生读《三字经》《女儿经》《百家姓》,男学生读的是《孟子》《幼学》《增广贤文》。老师念一句,学生念一句;学生念熟了,老师便讲解文意。此外,还教毛笔字、教打算盘。学生抄字、背书时,老师便坐在桌边抽烟、喝茶。学生上课期间是不休息的,直到饭点才准回家。
秋园在私塾读了一年,学了点“女儿经,仔细听,早早起,出闺门,烧菜汤,敬双亲”之类,便被梁先生送去了洋学堂。梁先生是个跟得上形势的人。现如今都流行上洋学堂,也不兴裹脚了。秋园裹了一半的脚被放开,那双解放脚以后就跟了她一辈子。
二
隔了些年,大哥秋成十九岁,准备娶亲了。秋成从小就跟着父亲学医,预备子承父业。
天下不太平,张作霖、阎锡山、吴佩孚打来打去。今天北边的军队走了,明天南边的军队来了,日子过得提心吊胆。有大姑娘的人家尤其不得安生,时不时就会传出哪个村的大姑娘被路过的兵奸了,第二天跳进门前水塘淹死的消息。
离洛阳城不远有个余家村,一户人家有五个女儿,家人整天都提着心,就怕闺女的名节毁在兵士手上,到处托人说媒,想把闺女早日嫁出去。不知怎么七弯八绕就说到梁先生这儿来,要将其中一个女儿给秋成做媳妇。
梁先生是爽快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天晚上,一辆牛车偷偷摸摸地从余家村拉来了一个姑娘。那姑娘就成了秋园的大嫂。牛车上堆满了红薯藤,大嫂就躲在薯藤里来到了梁家。
大嫂长得不很漂亮,只那双脚是名副其实的三寸金莲,穿一双绿缎子绣花鞋,鞋面用红丝线绣着牡丹花,走起路来颤颤悠悠。这小脚大嫂极其能干,粗细能做,绣出的花儿就像活的一样,擀出的面条又细又长,很是讨人喜欢。小夫妻俩也十分恩爱。
不久,二哥秋平也娶了亲。
二嫂家在开封封丘乡下。父亲跑码头做生意,赚了些钱。封丘乡下时有土匪出没。一天晚上,家里来了一伙土匪抢钱,碰巧男主人出门在外。二嫂的母亲很有几分姿色,土匪见了哪里肯放过?二嫂的母亲怎么也不肯从,这么折腾一阵,土匪不耐烦了,掏出枪来一枪打在她胸口上,人当场就没了。
当时二嫂十三岁,还有一个八个月大的弟弟。弟弟见母亲躺在地上,哭叫着爬过去,到她胸前找奶喝,吸不出奶就号啕大哭。
梁先生的一位老病号认识二嫂一家,某次闲谈时聊起这家的遭遇。梁先生听罢自是一番感叹,当即表示要将小女孩带到家中来,认作干女儿。
几年后,这女孩长大了,跟秋平很是投缘,便结成了夫妻。
二嫂眉眼修长,嘴巴小巧,皮肤白里透红,除了有点胖,模样着实好看,人也特别善良、厚道。不过,二嫂幼时没包过脚,也没大嫂能干,又因娘家姓李,大嫂就经常喊二嫂“李大脚”,有些瞧不上她。
不久,北伐军进驻洛阳。队伍军纪严明,从大街上经过时从不扰民。秋园跟着两位嫂子及街坊邻居站在大街上看热闹,只见军人头戴大檐帽,身背步枪,腿扎绑腿,迈着整齐的步伐列队经过。
洋学堂的学生举着小旗,夹道欢迎,和战士一起唱着歌:
打倒列强!
打倒列强!
除军阀!
除军阀!
国民革命成功!
国民革命成功!
齐欢唱!
齐欢唱!
三
秋园十二岁那年的春天,来得很是蹊跷。前两日还需穿棉袍夹袄,隔天气温就升至二三十度,太阳底下恨不得着单褂了。天井里的一丛迎春,仿佛不经蓓蕾孕育就直接爆出花朵。葆和药店门前那株垂柳,数月来干枯失色,却似乎一夜之间便抽出细嫩叶芽,阳光照耀下如淡绿的碎金,在早来的春风里无知无觉地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