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蝗
九老爷用绿光晶莹的眼睛盯着我看,有点鹰钩的鼻子抽搐着,不说话,他,半袋烟的工夫才用浓重鼻音哼哼着说:
小杂种!流窜到什么地场去啦?
流窜到城里去啦。
城里有茅草给你吃吗?
没有,城里没有茅草给我吃。
你看看你的牙!九老爷龇着一口雪白的牙齿嘲笑着我的牙齿,由于多年没有嚼茅草,我的牙齿又脏又黄。
九老爷从方方正正的衣袋里摸出两束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茅草根,递给我,用慈祥老人怜悯后辈的口吻说:拿去,赶紧嚼掉!不要吐,要咽掉。九老爷用紫红的舌尖把咀嚼得粘粘糊糊的茅草根挑出唇外让我观看,吐舌时他的下眼睑裂开,眼里的绿光象水一样往外涌流。嚼烂,咽下去!九老爷缩回舌头,把那团茅草的纤维咕啃一声咽下去,然后严肃地对我再次重复:嚼烂,咽下去!
好,九老爷,我一定嚼烂,一定咽下去。我立即把一束茅草根塞进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向现在八十六岁的九老爷发誓。为了表示对九老爷的尊敬,我又一次问讯——因为口里有茅草,我说话也带上了浓重的鼻音:九老祖宗,您去草地上拉屎吗?
九老爷说:才刚拉过啦!我要去遛鸟!
我这才注意到闪闪发光的青铜鸟笼中的鸟儿。
九老爷养了一只猫头鹰,它羽毛丰满,吃得十分肥胖,弯弯的嘴巴深深地扎进面颊上的细小羽毛中。笼内空间狭小,猫头鹰显得很大。猫头鹰睁开那两只杏黄色的眼睛时,我亢奋得几乎要嚎叫起来。在它的圆溜溜的眼睛正中,有两个针尖大的亮点,放射着黄金的光芒。它是用两只尖利的爪子握住笼中青铜的横杆站立在笼中的,横杆上、鸟食罐上,都糊着半干的碎肉和血迹。
九老祖宗,我疑惑地问,你怎么养了这么个鸟?你知道城里人都把它叫成丧门星的!
九老爷用空着的左手愤怒地拍了一下鸟笼,猫头鹰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突然把弯勾嘴从面颊中拔出来,凄厉地鸣叫了一声。我慌忙把那摊尚未十分嚼烂的茅草咽下去,茅草刺刺痒痒地擦着我的喉咙往下滑动,我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我极力想回避猫头鹰洞察人类灵魂的目光,又极想和它通过对视交流思想。我终于克制住精神上的空虚,重新注视着猫头鹰的眼睛。它的眼睛圆得无法再圆,那两点金黄还在,威严而神秘。
我注意到猫头鹰握住横杆的双爪在微微地哆嗦,我相信只要九老爷把它放出笼子,它准会用闪电一般的动作抠出我的眼珠。
猫头鹰厌倦了,眯缝起了它的眼。我问九老爷有多少会叫的鸟儿不养,譬如画眉啦、蜡嘴啦、八哥啦、窝来啦,偏偏养一只又凶又恶叫声凄厉的怪鸟。
九老爷为自己也为猫头鹰辩护,他老人家罢黜百鸟,独尊猫头鹰。他说要用两年零九天的时间教会这只猫头鹰说话,他说他的第一个训练步骤是改变猫头鹰白天睡觉夜里工作的习惯,因此他必须使猫头鹰在所有的白天里都不得一分钟的安宁。说着说着,九老爷又用空着的左掌拍击了一下鸟笼,把刚刚眯缝上眼睛的猫头鹰震得翅羽翻动目眦尽裂。
宝贝,小宝贝,醒醒,醒醒,夜里再睡,九老爷亲昵地对笼中的猫头鹰说着话。猫头鹰转动着可以旋转三百六十度的脑袋,无可奈何地又睁开大眼。它的眼睛里也泛出绿光,跟它的主人一样。
干巴,九老爷叫着我连我自己都几乎忘记了的乳名。说,两年零九天以后,你来听九老爷的宝鸟开口说话。猫头鹰好象表决心一样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就恍恍惚惚的有些人类语言的味道了。
九老爷提着猫头鹰,晃晃荡荡地向荒草甸子深处走去。他旁若无人,裂着嗓子唱着一支歌曲,曲调无法记录,因为我不识乐谱,其实任何乐谱也记不出九老爷歌唱的味道。歌词可以大概地写出来,一个训练猫头鹰开口说话的人总是有一些仅仅属于他一个人的暗语。
哈里呜呜啊呀破了裤子——公公公哄哄小马驹——宝贝葫芦噗噜噗噜——嘴里吐出肉肉兔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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