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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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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他把手里的放大镜抬高时,一只家燕般大小的蝗虫出现在我眼前,放大了数百倍的蝗虫忽然增添了森森的威严,面对着这只小蝗虫的大影象我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怖。它的麦秆般粗细的触须缓慢地摆动着,这触须结构极端复杂,象一条环节众多的鞭子,也象一条纹章斑斓的小蛇,触须的颜色是暗红色的——基本上是暗红色,因为从根部到顶梢,这暗红是逐渐浅淡的,发展到顶端,竟呈现出一种肉感的乳白色。我注视着蝗的触须——它感觉是那般敏锐,它是那般神经质——想到了蛇、蜥蜴、壁虎、蝾螈等爬行类冷血动物的尾巴。它的鎯头状的脑袋上最凸出的那两只眼睛,象两只小小的蜂房,我记起前天晚上翻看《蝗虫》时,书上专门介绍过这种眼睛。现在,凸起的两个椭圆形眼睛闪烁着两道暗蓝色,不,是浅黄色的光芒,死死的、一动不动的蝗虫眼睛盯着我,我感到惶惶不安。它有两条强健的大腿,有四条显得过分长了些的小腿。它的肚子有一、二、三、四、五,五个环节,愈往后愈细,至尾巴处,突然分成了两叉。
 
  这是只公,还是只母?我听到一句话分成两段从我的嘴里捧出来,那声音咕咕噜噜,似乎并不是我的声音。
 
  你怎么搞的,连只雌性蝗虫也辨别不清吗?老家伙用嘲讽和轻辱的口吻说,他依然没有抬头。
 
  我想这个老家伙简直成了精啦,他竟然能分辨出蝗虫的公母。
 
  教授!那个穿着粉红色裙子,小腿上布满被干茅草划出的白道道的女蝗虫研究人员在前边喊叫起来,教授,走吧,该进早餐喽!
 
  这家伙竟然是个教授!
 
  老家伙,不,还是称教授吧!蝗虫教授恋恋不舍地、困难地站起来,他一定蹲麻了腿,他一定是个坐着大便的人,缺乏锻炼,所以他麻腿。他步伐凌乱、歪七斜八地走着。起立时,他放了一个只有老得要死的人才放得出来的悠长的大屁,这使我感到万分惊讶,想不到堂堂的教授也放屁!一堆小蝗虫在他的裤子上跳着,如此强大的气流竟然没把娇小的蝗虫从他的肛门附近的裤布上打下来,可见蝗虫的腿上的吸盘是多么有力量。教授的屁又长又臭,我早就知道他是不吃青草的高级动物,他们这一群人都不吃青草,他们对蝗虫既不尊敬又不惧怕,他们是居高临下地观察着青草和沼泽的人。
 
  教授和他的同伙们——这些不吃青草的家伙踢踢沓沓地往西走了一段又往南走去。在沼泽地的北边,草地上,支起了三架乳白色的帐篷,他们就是朝着那三架帐篷走去的。假如某一天夜里,帐篷里冒起了熊熊的火焰,白色的厚帆布在火苗中又抖又颤,草地被大火照得染血般鲜红,蝗虫会成群结队地飞进烈火中去,而村庄里人,齐齐地站在村前一条沟堰上,嘴里咀嚼着成束的干茅草根,吸吮着略有甜滋味的茅草汁液,磨砺着牙齿上的污垢,看着火光中翩翩起舞的巨大人影,看着一道道残云般的飞蝗冲进炽亮的火焰里去,直到高级动物被燃烧的臭气和蝗虫被燃烧的焦香味道混合着扑进鼻腔,他们谁都不会动一下。这个吃青草的庞大凌乱家族对明亮的火焰持一种类似高傲的冷漠态度。——在任何一个源远流长的家族的历史上,都有一些类似神话的重大事件,由于这些事件对家族的命运影响巨大,传到后来,就必然蒙上神秘的色彩。就象高密西北乡的薛姓家族把燕子视为仇敌把苍蝇视为灵物一样,我们高密东北乡吃青草的庞大家族敬畏野地里的火光。
 
  我在回村庄的路上,碰上了前文中屡屡提到的九老爷。现在,九老爷八十六岁,身体依然康健,十几年前他在村前沟渠里用二齿钩子威胁陷在淤泥里的九老妈时,因为醉酒双眼血红脚步踉跄。十几年没见九老爷,他似乎确凿长高了也长瘦了,嘴巴上光溜溜的,没有一根胡髭。九老爷比过去漂亮了,眼睛不通红了,肺部也清晰了,不咯血啦,青草一样碧绿的颜色浸透了他的眼球。在我的记忆里,九老爷是从不养鸟的,四老爷是年年必养一只窝来鸟的,事情正在起变化,迎着我走来的九老爷,手里提着一个青铜铸成的鸟笼子,鸟笼子上青锈斑斑,好象一件出土文物。见九老爷来,我让到路边,问讯一声:九老祖宗,去草地里拉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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