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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你连正眼瞧我一下都不愿了？”她娘坐到了对面的粗木长凳上，强作说笑，语气间却透出许多倦乏、伤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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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里落灰了……”她忙揉了揉眼，这才勉强笑道，“我得走了，怕那些匠师们回得早，要茶要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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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娘将才在路上一直在琢磨，有些话娘还是得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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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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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个匠师，你是真心愿意服侍，还是有啥别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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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有啥心思，接了人的钱串子，不服侍人，难道反倒叫人服侍？你没给我生那娇贵命。”她心里暗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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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母女斗了这些年的气，今天娘不愿再斗了。你就容娘多啰噪几句。娘一辈子百般的不遂心，这些时日，静下来想了想，才明白，遂不遂心，都在自家。你若始终强扭着心，那事事物物都扭着，哪里能遂心？好比一面铜镜，若是扭斜着，能照见端正的好影儿？娘若不是始终硬梗着心肠，哪得那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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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就好。明白了，便能和爹和和气气过几天顺心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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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明白了，你也该明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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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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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外孙，你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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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啥？我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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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他娘，我是你娘，都是做娘的，哪里能不明白这里头的苦和难？那孩儿自小那病症，磋磨了你那些年，又没丝毫盼头，只能苦挨。虽说是做娘的，可也是人啊。是人，便会累，便会厌，想甩下挑不动的重担逃开。女儿啊，你得记住，得明白，你从没真盼过儿子死，你只是太疲太累，想躲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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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氏听了，如同一道霹雳裂穿了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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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厢军来拆房，已拆到隔壁第三家，儿子病症偏又发作，她原本要背着儿子去寻郎中，可一看儿子那枯瘦小脸，那小命如同风里头挂的一根蛛丝，眼瞧着便要飘断。这些年，无数郎中都摇头说保不住，她也实在没有气力再这么熬下去。一个念头忽然从心底闪过：儿子能不能活，看看老天的旨意。我去抓药，留他在这里，老天若让他活，就让那些拆房的厢军发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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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将儿子安顿在床上，捂严被子，随即揣了钱，从后门出去，硬咬着牙，一路跑一路哭，赶去抓药。途中，她心里似乎有把刀，一刀将她的心肠斩断，如同当年生下儿子时，脐带被稳婆一剪剪断。她猛然站住，哭叫了一声“儿”，随即飞快转身，疯了一般往回跑去。可到了一瞧，自己那间小小铺房已经化作瓦砾……这桩心事，她从不敢跟人说。她恨艮岳、恨天子赵佶，如今连带着更恨起那几个营造匠师，但她其实知道，自己心底里最恨的是自己，只是她从来不敢想，更不敢承认。没想到娘竟早已看穿，一语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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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积压的泪水顿时涌出，她起身扑到娘的怀里，号啕痛哭起来：“我盼过，我盼过，娘，我盼过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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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秀翻开书摊上那册旧邸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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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并非书商印售的市贩本，而是朝官内传的手抄本，外间绝难看到。这一册是哲宗元佑四年抄本，时隔已三十多年，早已黄旧，因而才得以散落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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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秀一眼看到其中一段，顿时惊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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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司捕得一西夏间谍，化名郑十三，冒作金明池游船船主，往来刺探朝廷机密，尝窃得军政机要数十条……又招认，因偶闻一船客乃沈括家仆，详知《守令图》，便行绑劫，逼问未得，遂勒杀沉尸。此事绝密，勿得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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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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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宽跟着师傅黄岐回到艮岳宿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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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师傅神色异常，他更是不自在。进了院，师傅走到卧房门口，忽然停住脚，像是想起了什么。半晌，才咳了一声说：“我那道吉符掉进床缝里头了，你去唤厨子两口子一起来帮着搬开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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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说话并没有看他，他也不敢看师傅，忙应了一声，跑去唤庞七夫妇。快到厨房门前时，一眼瞧见两口儿膝对膝，坐在门边小凳上。庞七望着浑家蔡氏，眼里满是疼惜，嘴唇嗫嚅，却说不出话。蔡氏则微垂着头，眼睛红肿，显是哭过。这一个月来，蔡氏时时跟陈宽说笑打趣，有意无意碰手抹肩的。陈宽从未亲近过妇人，被这妇人撩得火胀。不过，这时，他全无那些心思，放重了脚步，走过去唤两人。两口儿忙站起身，跟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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