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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朝明带苏晋绕过前院,进了书房。
阿留已经把衣衫备好了,托盘上一袭月白直裰,凑近了,还能闻到杜若清香。
柳朝明一时怔住。
阿留笑道:“苏公子,您身形纤瘦,这是大人少年时的旧衣,小的已拿皂粉洗过几回,年年都会用香熏过一遍,公子放心穿。”
苏晋不由看了柳朝明一眼,柳朝明一愣,将目光避开了去。
苏晋犹疑了一下,应了声“好”,将衣裳接过折身去隔间。
阿留跟在她的身后,又殷切道:“苏公子,小的等下为你打水去吧?”
苏晋点了一下头:“有劳。”
谁知阿留说完,并不退出隔间,反是走上前去要为苏晋更衣。
苏晋倏然退开一步,愣怔地看着他。
与此同时,外间冷冷传来一句:“阿留。”柳朝明微蹙着眉,目光落在屋外,“出去。”
阿留有点没想明白,说道:“大人自开府以来,除了沈大人几个不请自来的客,这还是头一回将人带回府上。我与三哥打幼时跟着大人,知道大人生性寡淡不爱热闹,但这接客之道,重在一个体贴热情,阿留却是懂的。”
他说着,又看向苏晋,殷勤地续道:“苏公子,您不知道,您可是大人头一回请来府上的人,是贵客。等下阿留为您更完衣,再为您打水,您身上穿的这身不太干净,阿留待会儿帮您洗了,对了,苏公子您喜欢吃甚么,小的让刘伯去备着……”
他说起话来拉拉杂杂的没个完,苏晋与柳朝明均一时无言地看着他。
好在安然赶来书房,看到阿留的老毛病又犯了,一手拽住他的胳膊,径自将他往外拉,一边道:“跟我出去。”
阿留道:“哎,三哥,我还没说——”
安然探进个头来跟苏晋赔礼道:“苏知事见谅,我四弟有洁症,又十分话痨,您多多包涵。”说着,一手捂了阿留的嘴,将他连扯带搡地拽了出去。
柳朝明看了苏晋一眼,也出了书房,将门合上。
苏晋刚把外衫解下,就听到外头安然一时没捂住阿留的嘴,絮絮叨叨的声音又响起:“不是,柳大人,您怎么也出来了,不就换个衣裳么……”
柳朝明寒声道:“找东西把他的嘴堵了。”
安然道:“是,一定堵,堵一整日。”
少倾,苏晋换好衣裳,推门出去。
夏光正好,柳朝明负手站在一树女贞子下,细碎的白花坠在枝头,他身着仙鹤补子,长身玉立。
柳朝明听到开门声,回过身来,日晖斜照,淡淡铺洒在他的眉梢,本来十分好看的眉眼就像覆上一层光晕。
他看了眼身着自己少年衣衫的苏晋,眸光微微低垂,一时没有说话。
苏晋走过去与他一揖,唤了句:“柳大人。”
柳朝明“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身后的翘檐上:“你可想好日后怎么办了?”
苏晋微一摇头:“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柳朝明这才移目看向她,片刻,轻声问:“为何要入仕?”
苏晋抿了抿唇才无不惘然道:“当年阿翁冤死,心里不甘不忿,一门心思想要为他讨个公道,讨回清白,才苦读入仕,可惜,”她语气一涩,“后来发现,所谓公允,清白,正义,有时候只是当权者蛊惑黎民的手段,它们只能存于天下制衡,万民一心的法则之内,否则,一文不值。”
柳朝明问:“所以你便得过且过?”
苏晋笑了一下:“也不算,我既选了这条路,说甚么也要走下去。那时已入仕,便一心想着把眼前的事做好。”
柳朝明点头道:“脚踏实地,且顾眼下,也不失为一种生存之道。”然后他忽然问苏晋,“你幼时可曾听说过柳家?”
柳家乃大儒世家,自前朝一直屹立不倒,数百年出过无数将相王侯,虽也有在争权中流血牺牲的,但家族枝叶深广,未曾伤其根本。
苏晋知道柳朝明问的柳家乃杭州他这一支,谢相的挚友孟老御史在兵起年间曾在柳家任师,谢相也曾去作客,颇受柳老敬重,算是半个旧交。
苏晋道:“听说过,但幼时只知柳昀,不知柳朝明。”
谢相去作客后的原话是,柳家有子,自字为昀,其人如玉,光华内敛。
柳朝明负手望着远处道:“你当年落难,为何不来柳家求助?”
苏晋低声一笑:“当年落难,亲眼目睹至亲之人被残害致死,是谁也不能信了,且蜀中回杭州千里,我彼时不忿,只求苦读为阿翁洗冤,该要如何去?”
柳朝明垂下目光,须臾才道:“你……在朝中,还甚么心愿未了?”
苏晋一怔:“大人这话是甚么意思?”
柳朝明看入苏晋的眼:“想找到晁清?想杀曾凭和曾友谅以报他二人当年加害你之仇?还是想为谢相洗冤?”他顿了顿,“这些我可以替你去做,但你,必须走。”
苏晋不解:“大人要我去哪里?”然后她似有所悟道:“大人要我离开京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垂眸笑了一笑:“可是我离开了又能怎么样,我已孑然一身,在何处不是聊度此生?天下之大已无归处,还不如留在这个是非地,尽己所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你可以去杭州。”柳朝明打断道。
然后他避开苏晋的目光,轻声道:“我的故乡。”
苏晋微微一怔,问道:“大人图什么?”一顿,不由又问,“是老御史临终前,大人承诺过要照顾我?”
柳朝明不知应当怎么答,心中觉得是,但一时间又觉得不像是。
心中思绪像纷纷雪,沾地即化,杳无踪迹。
他别过脸道:“你身为女子,假作男子入仕已是离经叛道,难道还要在此处越陷越深?”
他说着,沉了一口气:“昨夜之局,你已卷入太子与七王的争斗之中,以为这就算完了吗?朱悯达现已猜出你是女子,以他的性情,定会利用这一点再作文章。若是太平盛世便也罢了,可现在陛下已老,藩王割据,数百年前,西汉‘七国之乱’西晋‘八王之乱’历历在目,史鉴在前,党争愈演愈烈,少则一年,多则三载,整个朝堂必定如嗜血旋涡,无人幸免,你也一样。你若再往下走,势必深陷泥潭难以脱身,到那时堕于万劫之渊,恐怕连我也难以保得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