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王
也是的,谁想写出1925年的上海,当然要写齐卢战争的惨状,但是上海周围的战事,此后更惨烈;当然也要写五卅运动,但是上海的革命与反革命,此后规模更大;当然还要写此年上海新建的高楼大厦,但是此后摩天楼越建越多,上海的风景线,从英式的堂皇河沿,变成美式的摩天楼群。
那怎么抓住1925年?确定无疑的1925年?
只有一件事,我写出来之后,不允许你把它看成任何其他年代,那就是人,我这本书中的人:那些钢筋水泥,会长留几个世纪,那些让老百姓伤脑筋的问题,会一再回来重新让人们头疼。而过了这一年,人就不再是这个人。
我不是在有意说怪话,不是的。我眼睛正一亮:你看,你快来看!外滩马路上,正有一辆蜡光锃亮崭新的福特车,敞篷的,在迅疾狂驰。
这是1925年早春二月的一个周六,下午五点左右,太阳尚未西沉。福特汽车灵敏地躲开行人,马路上行人也在拼命躲闪,一边大骂:“杀千刀的!”“勿要命了!”
汽车开过新沪大舞台的正面,上面霓虹灯闪亮:
筱月桂主演
艳情名剧《空谷兰》
汽车没有停,而是猛地一拐,穿进一条狭弄堂,在一个小门前吱呀一声煞住车。司机跨下车,啪嗒一下摔上车门,摘下男式皮鸭舌帽和墨镜,那没有涂口红的嘴唇鲜亮,开车的是一个少女。
她一身皮茄克,走进门,门卫看见她,毕恭毕敬地打个揖。她昂首走过去,并不斜视一眼。
两个男演员有说有笑,走出来透透空气,点烟吸起来。他们看到这个皮装少女,跟所有“艺术家”一样,只是见怪不惊地斜了一下眼:这是供新沪大舞台演员进出的后门。
少女熟门熟路地穿过走廊,遇到的人还是亲热地叫她,她给每个女人飞个吻,给每个男人扬扬手。从前台传来申曲的音乐和歌唱,走廊转过弯尽头,她推开一扇门,里面是筱月桂的贴身娘姨李玉。
李玉看着常荔荔的男人衣衫打扮,宽皮带把腰束得更细,腿显得更长,胸部更加突出。她恭敬地说:“荔荔小姐,听说你从美国女校毕业回国了。”
“可不,这才自由了。”常荔荔拍拍李玉的脸,虽然李玉比她母亲年龄都大许多,“我妈呢?”
“在台上。”李玉说,“今天下午首演,来捧场的人很多。”
“我听说了,都是上海大阔佬。”荔荔做了一个怪相,“弄得我妈都没来接我。不过,我也不稀罕被女人接。”她坐到母亲的化妆桌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十七岁的姑娘不施脂粉,头发往上扎,像个男孩。房间里有许多母亲的剧照,她边看,边开始感兴趣。筱月桂已三十出头了,但身材依旧,上台显得更加丰润美艳。这个化妆间很大,起码有三十平方,有一张木榻靠窗,还有一个一人高的红木老式穿衣镜,镜子可在框子里移动。架顶斜扣着一顶黑呢男人礼帽,木榻边有一盆开着花的柠檬树,靠墙放着三排架子,挂着各色衣服,一旁堆了些道具。
“报上说这《空谷兰》是爱情悲剧,两个女人争一个男人。”荔荔好奇地说,“有趣有趣,改天我也要看看!”
“荔荔小姐,”李玉急匆匆在收拾茶杯,她叮嘱了一句,“我要去照应一下,快落幕了。你母亲平时不许任何人进来,怕动了东西。”
“我知道,我知道。”荔荔说,“我妈还能对我不放心?”
“你妈只是怕到时找不到。”李玉已经走到门口,回头看了在摆弄那些化妆品的荔荔一眼,无可奈何地出去了。
荔荔起身翻看各种戏装、旗袍。她把皮茄克和皮裤脱下了,试试这件衣服那件衣服,终于找到一件特别艳丽的高开叉高切肩无袖旗袍,一穿,竟然正好。她看看穿衣镜子,很得意,放下头发,拿着筱月桂的剧照比镜中的自己,然后坐下来,开始按剧照一点点化妆,把胭脂眉笔弄得桌上桌下都是。
ydzbook.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