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王
李玉拿着抹布往外走,预备去请中医来看筱月桂。她顺手带上卧室门,又推开说:“忘了告诉你,六姨太那天晚上走了后,我在厨房收拾,秀芳听到黄老板在说话——”
“他说什么?”筱月桂立即把她叫进来,把门关紧,虽然这房子里没有别的人。
“黄老板说是要阿其把六姨太——”李玉看了她一眼,挥手做了一个切脖子的动作。
筱月桂脸色都变了,“把她杀了?”
李玉点点头。
“有这事?”筱月桂走到窗前,房外的白玫瑰伸入玻璃窗这边来,迎风抖动,颇有点招摇的样子。她知道黄佩玉对外人的态度,定不轻饶六姨太,可能会赶走了之,至多在京剧界弄出点风波。但是他这么不念宠妾往日之情分,杀人灭口斩草除根,这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她满手心都是虚汗。
“阿其同意去做这种事吗?”
“秀芳未听明白。”李玉说,“等秀芳买菜回来,你自己问她吧。”
吃中饭时,筱月桂从秀芳那儿证实了李玉说的一切。秀芳说:“我走到过道,恰好听到黄老板在说,可是余其扬不同意。”
筱月桂一笑,“是吗?”
“黄老板好像说不愿意,就不勉强。”秀芳仍是多少年的老规矩,不同筱月桂同桌吃,待筱月桂吃完,她才上桌,“我怕他们看见,就回到厨房。小姐不必太在意,那梨园皇后若是有什么闪失,跟你没有关系。”
秀芳的话有道理,而且这个仆女挺聪明,知道她对此种结局心里有点内疚。可筱月桂突然明白了她心里是在为余其扬担心。那个六姨太只是个小女人,不足挂齿,如果余其扬为老板栽到杀人事件中去,那就太不合算。
眼见着窗外的月亮渐圆,仿佛即刻就到了农历八月十五。这天月亮不等天黑尽,便从天边钻出。筱月桂演完戏,开始换衣服。她事先订好猫头鹰的面具,身着一袭拖地白裙。
请柬上说可带一伴。她想了想,坐在电话机边。
那边有个女人接电话,筱月桂就只好问:“请问余其扬先生在吗?”
“不在。”
“什么时候在?”
“不知道。”
她想留话,却搁了电话。
余其扬这几天都见不着人,黄佩玉也多日没人影,反落得她清静自在。
舞池四周点着许多蜡烛,美国领事修了林肯式的一圈络腮胡,在长篇大论,说美国人到中国是做客,哪怕在租界里也决不是做主人,他决心和上海各界以及世界各国的上海居民,好好做朋友。这只是一个开端,他举起酒杯,说了几个学来的中文:“美景良宵,月圆人好!”他的发音还算不错,可是太文绉绉,大家都没有听懂却在瞎鼓掌。
鼓掌声后,他将一个插着羽毛的面具戴在脸上。乐队开始演奏曲子,侍者给来宾斟酒。这个前所未有的化装舞会,是筱月桂在上海参加过的所有晚会和应酬中排场最堂皇也最花哨的。她看得眼花缭乱,大开眼界。洋式化装有中世纪的骑士、天使和魔王,中式化装则像从舞台上下来的关公、嫦娥、一本正经的赵公元帅。
筱月桂用眼睛寻黄佩玉,她想他绝对不会带几位小脚太太来,那么跟他参加这舞会的,会是哪一位呢?完全出于好奇心,她在人群中走来。不错,戴上面具,谁也认不出谁。
窗帘和墙搭上五色绸布,有如舞台。她端着酒杯走上楼梯,楼梯上全是三三两两的人,连楼上走廊也是人。她有个感觉,黄佩玉没有来。
她必须证实这点,就在楼上看。楼下华尔兹舞曲响起,那些神神鬼鬼的天仙天使相拥着旋转起来。还是没看见任何一个人像他,即使是他装成什么样,她也认得出。就在这时,她听到背后两人在说话,声音有点熟悉。她转过头去,是一个中国人,至少是中国打扮,白巾道士遮盖住脸,只露出眼睛来,与一个蒙面的天主教修女正在喁喁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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