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王
不过她没有任何抱怨,比起乡下,这已是天上。吃得不错,小姐房里留的隔夜菜,热一热,味道一样可口。穿得更是有棱有角,新黛玉几次骂她长得太快,但还是尽快给她做了合身的新衣,这里的丫头也必须一身丝光绸气。
她的枕头底下有个客人赏的蓝花瓷盒,里面藏了一只蓝蝴蝶,有小半个手掌心大,早就干了,晃眼一瞧,就要飞走似的。大清早被主管娘姨喊醒时,她把它拿出来看一眼,手指轻轻点点翅膀上的花纹,小心盖好藏好,就急如星火地穿衣梳头,补上慢下的半分钟。
这阵子,已接近傍晚,她穿过二楼回廊,房间里传来小姐们的评弹低吟浅唱,夹着琵琶筝琮打情骂俏。她走进陈设堂皇的凤求凰厅,那是新黛玉自己的套间,有时用来接待初次光临的新客。一是表示主人殷勤,二是楼既为一品,自有规矩。在这里,哪怕唐伯虎有点秋香之心,第一次也得由新黛玉出面设宴,众小姐轮流侍酒,第二次付银子才能入座小姐本人的待客厅,第三次付银子有没有入室之雅运,就看来客的福气了。
太阳落山,天色紫蓝诱人,有一半映着门窗和墙,满街满巷灯光渐渐亮起。书寓里的姑娘中午醒来后,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打扮得花枝招展。管事忙着收局票,高声地叫着某小姐出局,某小姐有人参见,某客人设茶会。有客人带着的八哥也跟着在凑热闹,怪声怪气地叫:“吉利发财!”这是一品楼生意最火红时分。
三辆马车驶到一品楼门前停住。前后两辆马车上的跟班,即刻跑到中间这辆来侍候。有人赶快打开门,搀扶上海洪帮山主常力雄一步跨下。他黑衫黑帽,走路大步子,脚底生风,完全不是要人扶下车的人。
老西门这条街不宽,却很长,从街这头望不到那头。路上房子全是中式的,药店、浴池、客栈、茶社、菜馆和杂货铺应有尽有,俨然一个繁华世界,各式人窜来走去,这个无风无雨的夜晚更是人头攒动。
有个长相猥琐的小贩在兜售不知什么东西,凑到常力雄一个年轻跟班前,神秘地说:“要不要?西洋春宫。”
那个年轻跟班把小贩一推。小贩没想到对方出手如此之猛,跌出几尺远,一只手撑着石墙,才没有跌趴在路面上,但是手里的画片散落一地。他急得大嚷:“老爷,不要,只管说不要。”
跟班脸还是横着,吼道:“躲开点!小心挨揍!”边说边挡住此人,让常力雄走过去。
常力雄劝解地说:“何必,何必?人家做小生意的。”
跟班停住步子,低声说:“这人凑得太近,不知回避,冲撞常爷。”
常力雄笑笑说:“我又不是上海道台,要小民回避作甚?”他见那个小贩孱弱的身子佝偻着,对保镖说,“仔细看着不要有暗器就行了。”
小贩被跟班这架势吓坏了,一骨碌爬起来,收拾落在地上的货。听到常力雄的话,知道无大碍,就弯腰献笑,手摊开那叠西洋春宫画片,低声劝说:“老爷赏脸看一眼,只看一眼。”
那是一套石版印的西洋裸女名画,不知是西洋水手带来卖钱的,还是上海什么印书局新进的设备做的。小贩从画片中取出几张递过来:盎格尔的《泉》,波梯切里的《维纳斯的诞生》。
常力雄只花了几秒钟晃了晃眼那些画片,就朝小贩挥挥手,“去去去,什么好东西!老子看活的。”
常力雄年过五十,穿着绫罗长衫,近处看,黑长袍的丝缎暗花纹泛蓝紫。他气宇轩昂,鹰视虎步。一品楼那边早有人候着,替他打开门。常力雄提袍,一抬腿跨入高高的门槛。
欢笑声、丝竹音乐,夹裹着脂粉香气扑面而来。“是常爷哪!”好多个女人的声音欢呼迎接他。
“好久不来了,叫我们想得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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