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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堕进风眼乐园(五)
梁津舸再次看见陈当好是在酒店大堂,她坐在等人的沙发上,因为这个环境是禁烟的,所以那根大前门被她在手里绕来绕去,始终没点燃。她不是在等他,他们并没有约好,明明上次见面还是在几个小时之前,明明见面的时候还做了那般亲密的事,可眼下这么不期而遇,梁津舸心中竟对她生出几分陌生感来。
她已经抬头看见他,梁津舸不好再低着头,面色不变,他想冲她微笑一下,可嘴角僵硬,没能成功。陈当好看起来心情不佳,女人总是容易被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困扰,他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跟她打个招呼或者聊几句,又担心她误会自己另有所图,毕竟现在时间不早了,半个地球大概都已经进入睡眠。
往常这种情况,她早就对他笑了,她喜欢逗他,尤其喜欢看他因为嘴笨而手足无措的样子。可今天她没说话,眼神还留在他身上,却不打招呼,短暂的对视后,像是忽然觉得没趣,她把目光移开,看向自己手里把玩的那根烟。
旁边的茶几上放着她小巧的手包,梁津舸不认识女包款式种类和市场价格,但他知道陈当好身上的不会是便宜货。那个包被她随意的扔在茶几上,甚至没在意包带已经垂落在地。心里带着无用的责任感,梁津舸走过去,帮她把包带拎起来,放回茶几。做完这个动作的同时他在心里跟自己投降,他得承认那不是什么责任感,他只是想跟她搭句话而已。
“这么晚去哪?”
“这么晚还没睡?”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默契的闭上嘴。空气里有诡异的安静,她仰着头,见他不再说话,陈当好清了清嗓子道:“马上睡了,你呢?”
“出去买包烟。”梁津舸胡乱在自己后脑勺挠了挠,大概是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难为情:“……要不一起?给你也买一包。”
陈当好轻笑,明显是听到了想要的答案,她把手里拿着的那根大前门丢进包里,从沙发上站起来:“梁子,这是你第一次主动约我。”
梁津舸不再说话,心里却像是掀起一场海啸。心里的雀跃如果太明显,总会从眼睛里倾泻出来,他唯恐自己那点心思无所遁形,偏了头不再看她,也不说话,只是迈开步子朝门口走。陈当好跟在他身后,每走一步他都能听到她高跟鞋踏在地上的有节奏的响声。
夜晚不冷,香港街头灯红酒绿,梁津舸穿了件灰色衬衫,牛仔裤,走在前面好像港片里谁家的马仔。陈当好把皮包背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他身后,他也像是故意等她,一米八几的个子,走路慢悠悠。眼看着已经路过几家店铺,两个人也都知道那几家店铺里必然是有烟的,可是梁津舸脚步不停,陈当好也不说话。
街头巷尾,午夜的声色迷离开始崭露头角。陈当好也不知道他是要去哪,风在耳边刮,说轻柔也牵强,她跟着他,某个瞬间里她觉得,她是愿意跟着他走到任何地方去的。
他们最终在小巷外的杂货店停下,门口几级台阶,梁津舸抬脚走上去,也不回头看她。她穿着自己的小羊皮短裙,踩着一双尖细高跟鞋,与四周场景格格不入。意识到这种格格不入,陈当好没上前,就站在门口,她看见巷子里走出的年轻男孩将目光肆无忌惮的落在她胸前。
门打开又关上,梁津舸从台阶上下来,将手里的烟递给她。这一次不是大前门,店里大概没有。陈当好伸手去接,却觉得手腕有潮湿触感,仰头,看不见月亮的黑夜里,下起小雨来。巷子里屋檐还算宽大,梁津舸拉过她的手腕,带她在屋檐下暂时避雨,肩并着肩站在一起,陈当好背靠着墙壁,轻轻地笑。
梁津舸看她一眼,又把目光移开:“笑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还笑?”
“嗯。”
陈当好是很少笑的人,大多数时候她即便嘴角上扬,也总是带着点嘲讽。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梁津舸把烟点燃了叼在嘴里,见她还在傻笑,便也忍不住跟着弯了眼角:“还笑?”
“可能是觉得开心吧。”
这有什么好开心,夜雨而已。梁津舸想这么说,可是话到了嘴边,又被自己咽回去。他又何尝不是,开心的只想这场雨一直别停,小巷屋檐下也可以地老天荒。可这想法实在荒谬,陈当好也并不把他的心思放在心里,放松脊背也靠在墙壁上,梁津舸在黑暗里安静的闭上眼睛。
“梁子。”他听到她这么喊他。梁津舸没睁眼,只是抬了抬眉毛,轻轻回应:“嗯?”
陈当好不再说话,耳边只剩雨点淅淅沥沥的声音。梁津舸从来不是话多的人,低头把烟按灭在墙角,他看了看手表,已经将近夜里十二点。雨势减小,他脱了衬衫,里面是一件白色修身背心,抬手把衬衫盖在陈当好身上,他往外面指了指:“跑回去?”
衬衫下的人只露出一张脸,妆面已经有点花开,眼角有小块黑色阴影。她沉默的摇摇头,眼里笑意细微,梁津舸忽而觉得看不懂她,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有点冷,他不知道再说什么,只得这么站在原地。
“梁子,”陈当好第二次叫他,这么靠着墙壁,歪了脑袋,带几分娇俏:“你要不要吻我?”
雨似乎又大起来了。
梁津舸低头看她,手慢慢撑上墙壁,将她围困在自己臂弯里,陈当好猫一般往他手臂的方向缩了缩,眼神赤诚干净:“我问你呢,你要不要吻我?”
他不说话,凝视她琥珀色的眼睛,黑夜里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但他可以感知到她眼里那一点光芒。侧头微微靠近,他听见她的呼吸,浅浅的,轻轻的,羽毛一般。
嘴唇在靠近,身体也是。快要接近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微微一震,是信息。
人最大的动物本能大概就是预感,不论男女。梁津舸在感受到震动的同时将头抬起,伸手摸出手机,转了个身,背对着陈当好打开信息。
内容简单,来自吴羡。
——梁建走了,给你订了明早的机票。
脑子里血脉喷张的热度瞬间冷却下来,梁津舸反复将短信内容看了两遍,确定是梁建的名字和吴羡发来的信息,他周身气压极低,就连身后的陈当好也站直了身体,略带凝重的看着他的背影。
其实并不是不能接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梁津舸仰了仰头,发现眼底连一丝湿润也没有。他慢慢转了身,重新面对陈当好,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挂了浅笑,不看她,却不容置疑的去牵她的手。
“当好,今晚别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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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季节早已经过了,可是因为夜里这场雨,空气又变得潮湿起来。小旅馆的老板娘坐在吧台前面,一边打量着面前的男女一边把钥匙递给他们。这期间,梁津舸始终牵着陈当好的手,不是情侣之间亲昵的十指紧扣,而是紧紧抓着她的手腕。
房间在二楼,实际上这间小旅馆也就只有两层。楼道里隔音效果奇差,甚至可以听见女人调笑或男人喘息。陈当好走在梁津舸身后,她是知道他心里有事的,可她不打算问,毕竟他从来没有一丁点愿意与她分享秘密的诚意。
心灵纵然遥远,身体却总是不自觉的往一起贴。谁都不说话,房门关上落锁,他便专心低头去吻她的脖颈。昏黄光线里,陈当好可以看见墙角因为潮湿而生出的黑色霉斑。她也不明白这个夜晚怎么会潮湿成这样,倒在床铺里,枕头被褥都带着湿气,绵密将她包裹。只有梁津舸是温暖的,他的手宽厚而干燥,熨帖在她胸前,是比世间一切都让人安心的存在。
于是她吊在他怀里,今晚的梁津舸与往常不同,陈当好蹙眉,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紧他。
某一个时刻,陈当好摸到他的脸,也摸了自己满手的泪。
天还没亮,梁津舸平躺在床上,眼神空洞的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屋里的灯在刚刚一个闪电过后彻底黑了,但是他们谁也没下去找老板。陈当好侧身躺在他怀里,头枕着他的胳膊,一只手还搭在他腰上,眼睛闭着,却是了无睡意。动了动酸麻的身子,她哑着嗓子开口道:“梁子,我想来根烟。”
梁津舸沉默一会儿,起身往地上摸了摸,捞起自己的裤子掏出烟盒和打火机。他把两样东西递给她,陈当好便坐起来,靠着床头把烟点燃。
身体分开,连同热度一起消散。不到一分钟,梁津舸往她的方向侧过来,像是寻求安慰的孩子一般揽住她的腰。陈当好没动,抬了抬手,将胳膊搭在他肩膀,是半个拥抱的姿势。他们在黑暗里相互依偎,窗外雨声依旧,半晌,梁津舸说道:“我早上回陵山。”
心里有一丝诧异,陈当好舔了舔唇,心里依稀有些离别预感:“季先生安排的?”
“不是。”梁津舸闭上眼,皱了皱眉,后面的话于他来说不太容易说出口。陈当好把烟按灭在床头柜的桌子上,歪着身子躺回去,他们在被子底下亲密相拥,她好像知道他的难过,却不能理解也无法分担,手抚上他的眉毛,陈当好声音很轻:“梁子,你喜欢我吗?”
他依旧闭着眼,不肯定也不否认。可这种事,从来都是沉默便等于否定的。陈当好心下了然,却好像并不难过,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听他道:“当好,我回去之后就辞职了。”
心沉下去,很真实的沉下去。黑暗里他闭着眼,她忽然庆幸他看不到自己此刻脸上的无措。控制着声音,她想让自己看起来尽量波澜不惊,可指尖越发冰凉,心思暴露无遗。梁津舸握住她的手,将她拥紧在怀里,他不说话,沉默成了最可怕的凌迟。
好半天,漫长到陈当好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的额头抵着他的下巴,清清淡淡的问道:“回去陵山,我们还能再见面么?”
“……我不知道。”
“那我们之前说好的呢?”
她言语之中已然尽是小女儿不舍姿态,梁津舸心下凄惶,只是抱她更紧:“我也不在吴羡手下做事了,说好的也算了吧。当好,你以后也得为自己打算。”
天边曙光初现,话说至此,已经算是诀别。床铺还温热,陈当好从没想过自己会是更放不下的那一个,不甘心,还是要问:“那你喜欢过我没有?”
梁津舸沉默地点头。
她兀自微笑,伸出双手用力回抱他:“梁津舸,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你以后要是爱上谁了,她爱你三分,你也爱她三分;她要是爱你五分,你也爱她五分;她爱你七分你便爱她七分,可是如果她爱你十分,你就爱她十二分。这样要是有一天你们不在一起了,她也总得记得自己还不起的那两分,记得你是她十分爱过的人。”
天没亮透,陈当好穿戴整齐,从小旅馆离开。梁津舸陷在床铺里,枕头被褥,铺天盖地都是她的味道。很奇怪,收到父亲去世短信的那一瞬间他都没能哭出来,这一刻眼泪却终于滚出眼眶且愈发汹涌。他想起这个漫长的夏天,想起她站在阳台上抽烟的身影,想起那天他站在车外,而她在车里换衣服时自己的心猿意马。离别毫无预兆,他是喜欢她的,可还没喜欢到有勇气跟季明瑞抗衡。
天亮之后,梁津舸在泪眼朦胧里恍惚想到,没能跟她在下雨的巷子里接吻,大概会成为他一生的遗憾。可是当好,我嘴拙。
我嘴拙,越是在乎的,越不敢说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