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天
“你已经看不到他了。”幼仪的眼神没有离开台灯。
“什么意思?”志摩紧张了。
“一星期前……”泪珠大颗大颗落下,声音哽咽了。
志摩摔掉手中的东西,急步走到坐在长沙发上的幼仪面前,双手抓住她的双肩。“一星期前怎么啦,快说,你快说呀!”
“志摩,饶恕我……我没有带好他,他去了,永远地去了……我们的小彼得……”她一面说一面用力地绞着手指,似乎要绞断它们,才可以减少一点心头的痛楚。
他头脑“轰”的一声,颓然倒在沙发上。他的双眼直楞愣地盯视着前方,可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一切形体,一切光亮,一切动静,一切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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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失去了意义,他统统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了。
幼仪放声哭了。
志摩只感到自己的脑髓已化做一滩糨糊,粘乎乎的,什么也不能思考,什么也不能感受。他的胸口隐隐作痛,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在爬。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流泪。
他下意识地伸过手臂搂住幼仪。幼仪将头依靠在他的胸前。
他们同时感到需要对方的支持和慰藉,这种支持和慰藉是任何别人所不能给予的。
她边哭边断断续续地叙说:
“他拉完提琴——是一支练习曲。他已经拉得有板有眼了……几天来,这个曲子一直在我脑子里响着——吃了两粒鱼肝油丸,他就去睡了。我替他盖被子时,他睁着小眼睛问我:“爸爸再过几天来看彼得?”……我和保姆芬妮说了几句话,回到房间里整理心理学笔记……两个小时后,突然听到彼得的叫喊,怪响的,我还以为是梦吃呢,他不住地喊。我和芬妮同时奔到他的床边,只见他用小手捧住肚子,不断地哭喊:‘妈妈,彼得痛!彼得痛!’……送到儿童医院,黑塞医生——彼得有病都是他看的——给他抽血化验,诊断是腹膜炎……没有来得及推进手术室,彼得的喊声愈来愈低,最后,他瞧了我一眼,啊,多么悲哀的一眼!……小脑袋一歪,就不响了……黑塞医生指了抬他的眼皮;扳了板下巴颜,在自己胸前画了个十字,摇着头就走开了……芬妮当场昏了过去,我抱住彼得的身体大哭……以后的事我就记不清了,像个木偶似的听人摆布……有八十个人送殡,中国人、德国人都有,还有小朋友……凡是见过他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我总要回国的,不能让他孤零零地葬在异国土地上,就将他火化了……以后我回去,带他走,让他归葬在他从没有到过的家乡……他多苦啊,小小的生命,没有父亲,没有故土……”
志摩的心头长久地震动着。这时他才感到无比的痛苦和遗恨。他对不起彼得,对不起幼仪。他将她楼得更紧了。
“……最伤心最痛苦的,不是我,是芬妮。四十多岁的老处女,年轻时爱过一个人,痴痴地等了十几年,哪知那男人早已跟别人结了婚……好不容易得了个彼得,容受她母性的爱;她把全部心力倾注在彼得身上,每晚每早要为他祷告……如今两手空空,沮眼汪汪,连祷告也不做了,她说上帝对她太残酷……这几天,倒是我常常在劝慰她了……”
她不说了,也不哭了。
房间里静极了。半开的窗外不时飘进一阵阵乐曲声,好像是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
他和她亲密地依偎在一起。
他们忘掉了他们是一对离异的夫妻,忘掉了他们之间的矛盾。
争执和不愉快,忘掉了他们现时的状况和关系,忘掉了世间的一切;面对着幼子的夭亡,面对着神圣、奥秘的死,面对着人类的大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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