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天
老死相守一座古宅和几爿店铺?
他似乎看见自己穿戴着和父亲一样的帽子和长袍马褂,留着父亲一样的小胡子,站在钱庄高柜台后面;“叮叮当当”地数着银元。他又看见自己的妻子架起腿坐在屋子中间,手指伸得长长的,大声呵斥着“下人”;四周是衣衫褴褛的工人在拚命干活,头沉得低低的……这就是,自己未来生活的写照?
天上的云散去了,他在夕阳的残辉里烦恼着。
新婚第三天,他就发现妻子的眼睛没有那样的黑,也没有一轮光环。抛彩球的佳人回到油光纸上去了。她只是宝山县首富张家的大小姐,她在金银堆里长大,她的青春也染上了钱币的色彩,她不会将命运寄托在那富有浪漫情调的一扬手间。她是实际的。她爱看《红楼梦》,心中的偶像是那操纵荣宁二府的王熙凤。也许,这就是她的追求?
前几年,章序走出了硖石,走出了杭州,在上海念了几个月书,又到天津求学一载,最后进了北京大学攻习政法。大城市开阔了他的眼界和胸襟,他得到了许多在故乡不可能得到的知识;特别是拜在梁任公(启超)门下,学识、为人都得到启蒙,正如他在日记里所写的:“读任公先生新民说及德育鉴,合十稽首,喜惧愧感,一时交集。”从此,他学会以新的眼光读历史,看社会。他懂得了世界是多么大多么新奇,他又多么想彻底地穷究它、理解它。
站立在一个这样的新的高度,回顾三年来的婚姻生活,他感到的只是平庸和乏味。他挑不出妻子的错处。她是公婆满意的好媳妇,却不是他的好伴侣。他脑海里飘过的千思万绪,他在书本上和社交中获得的无穷感受,心底里涌上来的几多话语,渴望对人倾诉,亟盼引起共鸣,然而一触及她那双仅仅注视着眼前现实的眼睛,使全部噤噎住了。这使他苦恼。同床共衾的妻子竟不能成为心灵相通的知音,这是多大的悲剧!妻子待他好,温存恭谨,体贴顺从,痛家相关,衣食照拂,可是这些别人也能做得到,佣仆也做得到的呀。他开始感到这种纯粹由父母安排的婚姻是一种错误。这种想法有时也会使他负疚,因为这至少不是她的过失;而他的善良心地也使他不忍伤害她。如今,儿子已经诞生了,徐家有后,他对得起列祖列宗和父亲,她的感情也有所寄托了。他要实现心里的那个大计划了……
暮色渐浓,像幕帷一样垂下。身上有了凉意,可是又不想回家,他转身离开梅增,到广福寺和尚处吃了一碗素面,又翻过山巅,到了后山的白水泉,坐在泉水边,静静倾听那空灵的淙淙之声。
淡淡的月亮升起来了,像一颗孤单的心,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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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明净。光,淡淡的,白白的,轻抹在花木上石上,光与影交错,构成一幅奇妙的图画。
慢慢地,一颗颗小星星发着亮,缀满越来越黑的天幕。
他仰卧在软软的草地上,双手枕在头下,望着星空。一颗颗星星是一个个凝视的眸子。我望星皇,星星望我。我承受这灿烂光芒的照射,星星是否也有知觉,能感受我心里的一切?我的灵魂,能像西洋画里的小天使两肋插翅飞出尘衰,飞向无垠的天宇窥知它的奥秘吗?也许那儿有着更深更高的真、善、美?
夏夜的令人心迷神醉的芳香气息,撩拨了他的幻想,他真的飞了起来,向那伟大的苍穹……
“天气凉了,该回家了。”
一件夹衣盖到他的身上。幼仪从东山找到这儿。
翅膀断了,从星空中直跌下来,他感到坠落的恐惧和痛楚……
(五)
一九一八年八月下旬,“南京号”客轮在太平洋上航行,向美洲驶去。
天还未亮,同船赴美的中学同窗董任坚、刘叔和都在酣睡,徐章序从二等舱房走到甲板上,凭栏远眺。夜色茫茫,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轮船单调的破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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