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天
志摩哽大了嘴,从车窗里伸出半个身子向送行的亲友用力地挥手;小曼在他身后,安详地微笑着,轻轻摇动一方丝罗小帕。
车动了,月台上的声浪高了起来。志摩和小曼放大嗓门向送行者说了几句告别话,车子就载着他们和他们的幸福,离开古城北京向南方进发了。
这是一九二六年的暮秋天。
“你还记得吗?我的《爱眉小札》开头的那一句话?‘幸福还不是不可触的。’我的预言应验了!”志摩亲呢地挨近小曼,悄声说道,脸上显出难以名状的喜悦与得意之色。
“我还记得你那日记里许许多多伤心、痛苦、绝望的句子哩。”
小曼娇嗔地看了他一眼,故意说。
“那只是为了衬托幸福所着的底色。我好像记得罗曼·罗兰在《贝多芬传》里说过,正因为痛苦,欢乐才庄严醇浓。”
小曼抿嘴一笑,没有作声。她拿了一颗话梅放进嘴里,仰着头,闭上眼,品味着话梅的甘甜和咸酸。
他俩的婚礼是农历十月三月《孔子诞辰》在北京北海举行的虽然不办酒宴,只备茶点,但在北京的文化界名人几乎都来了,一时群贤毕至,仕女云集,热闹非凡。
证婚人是梁启超,胡适作介绍人。
志摩望着窗外。
飞驰而去的景物就像倒退回去的时光,志摩又看到了自己的盛大而简朴的婚礼场面:礼堂里小圆桌排列得井然有序,宾客们团团而坐,他们手捧清茶,交谈着,祝贺着,赞美着,感叹着。笑声,语声,照相机的“咔嚓”声,嗑瓜子声,交响一片。
杂声渐渐静息下来,仪式开始了。
胡适首先起立致词。他用带点安徽口音的国语,缓慢而有力地说道:“今天,我们聚在这里,庆贺志摩和小曼的燕尔大礼,心中非常快乐。”他停顿了一下,轻轻咳嗽一声,又说:“朋友们知道,他们两人都走过一段痛苦的路。但是他们百折不挠,相信只要朝着确定了目标一直走下去,理想迟早会变成现实。现在他们成功了,我,所有的朋友,都着实为他们高兴——”
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
“他们的成功本身表明一种新的人生观的兴起和成立。固然各人遭际不同,不必竞相效法,但把热烈的爱情作为婚姻的唯一前提来考虑,却无疑是值得赞颂的。他们的心地纯洁坦荡,他们的真态人所共鉴,他们的坚毅惊天地动鬼神;有了这种精神,做学问,办
事业,不论干什么,可以说无有不成者……
“还望志摩、小曼,长此互敬互重,互提互携,在人格上、学问上、事业上,以感情和幸福为丰厚的滋养,竿头日进,层楼更上,作出可贵的成绩……”
适之的贺词,又一次在志摩和小曼的心头掀起一股兴奋、欢乐的巨浪。他们相视一笑,一齐把感激的目光投向他。
胡适说罢,掌声过后,梁任公神色在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他身穿哗叭长袍,黑绸马褂,把眼睛向四下一扫,又扭头看看毕恭毕敬地站在身夯的新郎新娘。
小曼一身西式礼服纱裙,上缀朵朵隐花,衬出了颈项里的绞丝金项链和手指上的蓝宝石戒指,全身裹在一层光华里。志摩是淡青的长袍,金丝眼镜,油亮的头发向两边分开,严然一介书生。
“志摩,小曼,你们两个都是过来人,”梁任公的嗓音特别响亮。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似地猛敲在沉浸在幸福里的志摩与小曼的心上,使它们突地收缩了一下。“我在这里提一个希望,希望你们万勿再作一次过来人。”
满堂宾客莫不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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