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作者:王力雄
逃出三峡的第二天他的伤口就开始感染。
深夜他潜进一家私人诊所强迫医生给他治疗,天亮前带着40度的体温和诊所的全部抗菌素摇摇晃晃钻进山里。
当地警察与民兵搜山的时候,他在一棵千年老树顶部的树窟里给自己注射。
亏得那些药,他活下来了。
严重时找个隐蔽之处昏迷两天,能动了就向更深的山里钻,一直钻到神农架。
在那片据说有野人出没的山林中,他靠野果﹑小兽和农家田里遗落的谷物奇迹般地愈合了伤口。
当脸上的最后一片伤痂脱落时,在初升太阳的光线中,他对着山顶一洼平静如镜的泉水第一次正视自己的脸。
在他的警官生涯中,他见过许多被残害得不成样子的面孔。
他用那些面孔事先拼凑出最可怕的形像为自己做心理准备,可还是准备不足。
他从未看见过那样狰狞恐怖丑恶的脸。
那是脸吗 是一堆踩在污泥里的烂西红柿! 有的地方鲜红,有的地方污黑,乱糟糟地凝固在一起。
五官成了扭歪的缝隙和孔洞。
一只眼睛露出大大的眼白,另一只眼睛几乎难以发现。
耳朵没了,鼻孔没了,头发没了,这副面孔连魔鬼看见都得吓退三尺。
可是最终他却笑了,笑得那么惨烈,惊起一片飞禽走兽,狰狞又怎样 一个暗杀国家首脑的凶手难道不该狰狞! 现在他表里一致,名副其实了! 从此他就狰狞下去! 他偷了一辆神农架林场的卡车向北开到十堰市。
他曾经去那里办过案子。
市公安局的预审科长是他的警官学校低班同学。
他没找同学,只是在半夜钻进预审科办公室用了一下国内直拨电话。
同学的玻璃板下压着缉捕他的通令。
照片上那个再也不存在的英俊青年凝视着他。
他先拨通北京一个同学的电话,用湖北口音报出十堰公安局这位预审科长的名。
“……我有急事找老校长,想知道现在怎么和他联系 ”他模仿的口音竟然把老朋友也骗过去了。
“你……没接到讣告吗 ”对方还没从睡梦中醒过来。
“怎么…… ”他的心冰凉。
“……煤气没关好,和他夫人一同死在床上……”
他没听对方继续介绍,放下电话。
原来只担心老校长家被监视,却没想到他们只为防止他和老校长接上头就能下这般毒手。
连老校长的地位都防不了如此轻易地被杀,他们的权势一定大得不可估量。
那么,还有什么人能战胜他们,能为他伸冤呢
April 26 1998
他昼伏夜行,扒上货车,又扒上货轮,再扒上行驶的卡车,来回换着,像野兽一样兜圈子。
虽然已过一个多月,每条路﹑每个车站和公共场所仍是戒备森严。
但他仅在一个多月以前还是天天搞这套的,对其中的手段﹑方法﹑漏洞全都一清二楚,对付起来游刃有余。
即便偶然被铁路职工﹑水手或汽车司机发现,他就装成一个又聋又哑的傻子只会伸手要饭,别的什么都不懂。
他的衣服已像破碎的泥片,全身污黑,加上那张脸,只要瞪起眼睛,即便闯进伙房连吃带拿也没人敢管。
他从窗子翻进刘亚基的房间时,正在灯光下摆弄金条的刘亚基吓得差点晕过去,连叫都叫不出来,更听不进他的话。
“枪就在你手边,拿起来对着我。”他提醒刘亚基。
“但是别叫,听我说。”
枪使刘亚基稍微镇静。
枪口仍然筛糠一般颤抖。
“记不记得你对我起的誓,”李克明说。
“只要我有需要,你舍命相帮 ”
“你是谁 ”
“李克明。”
枪口垂下了。
“李克明不是这张脸。”
枪口又重新对准他。
“到处贴的通辑令都提醒李克明破了相,你不会没看见。”
“……可是我认不出你,怎么证明你是李克明 ”
“李克明能给你讲十四年前的历史。
那时你没这么体面,你是个贪污公款和鸡奸少年的双料罪犯。
在你告发了一次越狱行动获得提前释放的前一天,被告发的人实施他们判你的死刑。
在你就要被结束性命的时刻,是李克明一人独挡了十五名暴徒,击毙了为首的老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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