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作者:王力雄
西方记者对中国全面实行法西斯统治之际能举办这种“绿展”深感兴趣,一直想挖出它的后台,把中共新政权的内部斗争曝光于世。
陈盼碰一下石戈,用眼神示意跟她走,一转身走进他们刚从里面出来的那个信道。
石戈从容地跟上她。
信道狭窄,立刻阻塞了拥挤的记者。
利用这个时机,一拐弯,陈盼抓住他的手跑进已经空无一人的“出路”展厅。
挪开一面镜子,后面有一个很小的空间。
她把石戈推到里面,自己也随后进去,把镜子拉回原位。
这只是几秒钟的事。
记者们随即冲入,然而眼前只剩数不清的门,空空如也。
在镜子后面刚定身,陈盼的眼泪就止不住往外流。
她使劲想忍住,可是鼻子酸得发疼,泪流得反而更多。
镜子结合部的缝隙可以看见外面。
记者们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
好几个人的手摸过他们藏身的镜子,发出手和玻璃摩擦的声音。
空间只够他俩紧挨在一起。
她怕哭泣引起的颤抖会传递给石戈。
石戈不动,和她靠在一起。
欧阳那夜也是一动不动地沉默。
他俩靠得更近,在一个睡袋里,可连他的躯体都传递着沉默,像冰一样渗进她心里。
那个沉默和这个沉默多么不同啊。
她那时也流泪,可是没有这样压抑不住。
她怕那沉默,更怕那沉默之后滔滔而出的道理。
她最终听从了欧阳,打掉了孩子。
欧阳有那么多的道理,压得她抬不起头。
她在理性面前惭愧而软弱。
怀孕似乎是罪过。
然而孩子却在她心里一直活下来。
手术后医生告诉她是男孩。
那以后她就没有缘由地把那男孩叫成小沙沙。
三年多她和儿子天天在一起,无论是做梦还是醒着小沙沙都常在眼前,和她没完没了的戏耍。
她经历了抚养和教育儿子的整个过程,一步不缺,细致到换尿布的每个细节,逼真得连她都分不清是幻想还是现实。
可是沙沙身边一直没有父亲。
她曾多少次试图把欧阳中华插入她和沙沙的世界,那画面却总是无法清晰。
即使强插进去一个父亲身影,脸也是虚的,一块空白。
偶然几次,她终于把欧阳中华的脸填补在那块空白上,可他的神情冷漠骄横,小沙沙立刻变得畏葸恐慌。
合家团聚的欢乐毫无踪影,连母子亲情也变得陌生。
她最终放弃了努力,只让她自己和小沙沙在一起吧,就当他是没爸爸的孩子。
可是不知为什么,自从上次和石戈相见,父亲的形像竟然自动出现在她和小沙沙的世界。
她不敢看那父亲的脸,试图让他离开,却总听见他和孩子拥抱在一起的笑声,那么动听。
当她终于抬起眼睛,看到的却是石戈,小沙沙变成了伊万。
他们向她张开手臂,等着她投身过去。
那景象让她想哭。
可在夜深人静时她把眼泪咽了回去,却在这个最不该哭的场合让所有眼泪一齐涌了出来。
记者们终于摸出展厅,往别的方向追踪去了。
陈盼想用手绢堵住眼睛,可手绢一会儿就浸透了。
April 23 1998
石戈对她的眼泪手足无措,只会反复说“没什么”。
重新开始参观的人们陆续进入展厅,他不敢动,说话也只能用耳语。
“他这种做法很聪明。”他终于找到安慰陈盼的理由,口气像是打心眼里佩服欧阳中华。
“换了我也会这么干。”
从政治角度,这当然是聪明做法。
副总理亲临参观的消息公布出去会鼓舞自己人,会使敌对者顾忌,使国际社会看重,加深中共内部分歧,使求生存的缝隙更为宽阔。
如果给这位副总理带来麻烦,造成的影响只能更大。
这么多好处如果都埋没在一个女秘书的诺言里岂不可惜。
在政治中,诺言何曾有过约束性
“不,我不能原谅这种聪明。”
“聪明用不着原谅。”
镜子后面的光线朦朦胧胧。
她看到了石戈的笑容,那么宽厚,令人想起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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