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作者:王力雄
“当然。”
“左派”在牙缝间吸了一口气,半天没说话。
总书记确实看过。
但“当然”二字表达的意思绝不仅仅是“看过”,到底表达了什么又没有界定,全靠听的人自己琢磨。
石戈断定“左派”不敢深问,更不敢去找总书记核查,因而最容易被这个落不下把柄的“当然”吓住。
石戈脸上始终带着笑意,一个字也不多说,只是一个接一个地捏花生。
“左派”在屋里转了两圈。
一只手习惯地捏着鼻尖。
万一把总书记也“调查”出来岂不烫手 调查工作最忌讳摸到“通天”的线,一见露点影聪明的方式就是及时打住。
石戈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很清楚这点。
“你在理清群众思想方面是有贡献的。”“左派”说。
“大家也知道你这个人一向语出惊人,因此倾向于把所谓《百字宪法》及《详析》当做失误,分寸不当,弄假成真,而不做为非组织活动处理。
我再做努力,希望尽早结束调查。”他匆匆离去。
警卫从外面把门锁上。
石戈站到窗前。
细小的闪电在黑暗远方跳来窜去。
烈性酒在体内缓缓燃烧。
跟总书记谈话时也是这样,虽然那次滴酒未沾,有冷气,汗水却像现在一样流个不停。
逐级递选制比梦境还渺茫,可他拼命地说,想把每个字都送进总书记那副一动不动的耳朵里。
他知道自己愚蠢,但那希望实在太诱人。
没有任何路比统治者自我转变更为捷近。
假如能利用专制制度的强大权力和效率自上而下地推行逐级递选制,将是代价最小,成功希望最大,社会过渡最平稳,而人民最少痛苦的和平革命。
如果总书记能去做那个永载史册的伟人,他自己宁愿永远置身于伟人的阴影后面。
假如“左派”刚才不被他的“当然”吓住,而是继续追问下去。
他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编造总书记的话。
看过是当然,看过之后所说的话只有一句: “我看你有点发疯。”“左派”可以立刻把他扔进真正的监狱。
不能说总书记没有想象力和胆魄,敢把黑龙江省“承包”给日本,连石戈都自叹弗如,因此才指望出现更大的奇迹。
然而逐级递选制是使亿人之上的主人变成亿人之下的仆人,使至高无上的权力变得朝不保夕,一危及这个本质,再有想象力的当权者也成了死木头一根。
石戈实在看不起这种蹙狭,为了保那点过眼云烟的权位,竟舍得放弃改变人类历史的光荣。
匆匆而过的帝王有万千无数,而伟人只有那么几座耸立的山峰。
他不把逐级递选制看成是自己的创造,那是宇宙中本来就存在的一种秩序,一个境界。
他只是触摸到它的边缘,还远远没有窥见全貌。
在这个穷途末路的世界上,他直觉地感到有出路,不是抽象的希望,也不是老生常谈的必然,而是确确实实地感到逐级递选的逻辑正在通向一个全新世界。
那世界是什么,也许根本不必费心揣摩,只要实现了逐级递选,它就会自动降临。
他一直没有找到说服人的方式。
人类已经习惯于崇拜复杂的论证和大体系。
相对于大千世界,一个选举制太渺小。
然而那是一只无形之手。
关键不是费尽心机设计一个庞然世界,任何世界都会由盛转衰,而是寻找一种自动设计和调节的机能,让新世界自动产生,让未来流动起来,让盛不断取代衰,让新不断取代旧。
逐级递选制提供的就是这样一种机能。
它的无形之手一旦操作起来,一个选举制就能像胚芽一样长成一个新世界,而且从此不断地自我更新。
从微生物到宇宙,大自然的一切系统都以自动调节机能建立和谐的平衡。
只有人类以为自己能统治宇宙,傲慢地用人为调节取代自动调节。
在荣耀一时的飞跃之后,难堪地陷入自己编织的罗网。
这时再想靠复杂的人为方案摆脱困境,等于是在罗网上继续结死扣。
唯一的出路是向回转,回到自动调节中去。
逐级递选制不再靠统治者的大脑决定社会,而是靠亿万个细胞做出的反应控制大脑,这正好是自动调节的基本模式。
关键是开始,只要开始,一切就能自动运转﹑扩展和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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