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作者:王力雄
逐级递选制的构想在他心里埋藏多年了,有时冬眠,有时苏醒。
他这茬经历过红卫兵﹑上山下乡﹑反叛与思考的一代人大都为人类前途的大题目绞过不少脑汁。
随着心高气盛的年令段的过去,时间的浪头淘走了大部分改天换地的梦想,却把剩下的星星点点衬出更难泯灭的闪光。
近几年,这个构想在他心里苏醒的时间越来越多,已经很少再回到蛰伏的巢穴。
年轻时他曾把这个构想称做人类的新纪元,现在已经再没有那种自命不凡的傲气和精力,而是带着一种隐隐伤感,一种对未来心力交瘁的焦急和无能为力,求的只是找到一条穷途末路中的出路。
这么多年,他已经把这个构想琢磨得近乎无懈可击,像颗水晶球一样光滑完美。
然而越光滑完美,放在脑子里的时间越长,越成为不堪重负的脑瘤。
它时时耸动着要从颅骨的禁锢中脱颖而出,变成一个活生生的大世界。
但是它终于被拋到世上时,却可能只是亿万人脚下的一粒沙土。
既然连和他朝夕相处的部下能真心相信逐级递选制的也不到一半,“百字宪法”无人正眼相顾﹑只得到挖苦嘲笑也早就可以预料。
为此付出全军覆没的代价是不是太没意义﹑太不负责任 调查组开进的时候,他从不少部下眼里看到这种谴责。
他不是不懂得等待,而是已经没有再容人等待的时间。
大多数历史缓慢得与人生不成比例,而在历史倒塌的时刻,却可能变成让每个短暂生命眼花缭乱的旋风。
今后的中国只要稳定就没有自由说话的可能,而一旦动乱就会落到人人为生死挣扎的绝境,除了歇斯底里的喊叫,不可能有人认真倾听和思考。
这次“翻案运动”是唯一的机会。
铁板有了缝隙,社会尚未面临生死危机,而多数人都在听和想。
逐级递选制此时不出台,也许就永远不见天日。
April 2, 1998
《百字宪法》印了五百万份。
《详析》印了二百二十万份,超出预期。
“书商”们干得挺出色。
他们现在已经带着鼓鼓的钱包四散消失。
所谓的“百字宪法社”没有一个“民主战士”,全是商人。
搞出版的,搞发行的,搞印刷的,靠出下流小报﹑黄色读物发了财。
他们是市场经济的共生物,再严厉的取缔也无法消灭。
石戈利用他们庞大的地下出版能力和发行网,以及私有制的惊人效率,让他们赚比出淫秽书刊更多的钱,只要按时按量印出他提供的稿子,散发出去。
石戈不吝惜钱,他有一笔“引导群众思想”的特殊宣传经费,几乎可以无限支取。
相对前面攻击民主制花掉的钱,“百字宪法”的花销算不上很高。
窗外分布着一块块灯火。
灯火之间是一块块黑暗。
电力短缺越来越严重,只有靠分区停电来解决。
十六号机关有必保供电的专线,是附近一带唯一光明的建筑。
大部分调查都莫名其妙地安排在深夜进行。
每个问题由不同的调查者负责。
政治安全局的两个处长看样子主要负责挖掘“阴谋”。
一个共产党内的高级干部和他领导的重要机构以阴谋方式拋出几百万份“宪法”,不可能没有更深的阴谋。
如果不是想另立政权,为什么用“宪法”二字 他们把几十张从录像磁带上转下来的照片放到石戈面前。
“……你以种种理由推托‘制止动乱领导小组’分配的工作。
做为处理紧急问题的机构,又不参加‘中央应急指挥部’。
可是看上去你很爱去天安门广场。
这只是从小部分录像中查出的……”这种查寻很费钱和时间。
事先要把他的各种角度的图像输进专用的超巨型计算器,与这几个月天安门广场的自动摄像机摄下的录像带一点点对照搜寻,从浩如烟海的人脸中识别出他的图像。
所有照片都是他一个人,只有一张是他扛着伊万,陈盼在一旁侧脸看他。
这种场合并没妨碍他内心产生一丝温情。
看上去挺美满,他自嘲地想。
“我不参加‘制止动乱领导小组’和‘应急指挥部’的工作是因为有特殊任务,去天安门广场是我的工作,正像你们也去的很频繁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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