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作者:王力雄
楼门大厅的喧嚣突然升高,听上去殴打尖叫和哭诉混成一团。
一个在“六四”之后向戒严部队做过举报的居民委员会主任被群众游街送到这里。
当年被举报的人早已处决,埋在亲人心中的深仇大恨却一点不被时间磨损。
哭诉的妻子要把奸细的舌头拔掉。
奸细的女儿跪着向群众求饶。
有人在鼓动拿奸细抵命。
这种场面近来随处可见。
今天下午的“情况通报”统计上来的被群众私刑处死的人已达十三名。
虽然看不见,石戈却能清楚地想见门厅中每一个情景。
给他印象最深的是其中一个女人的声音。
在一片仇恨的叫嚣中,那个声音温和但是坚定地说服群众,阻止他们的疯狂,保护奸细不被伤害。
他想象那女人应该很美,至少使多数男人有好感,因为她能让他们冷静下来,最终听从了她。
“这些人怎么了 ”那女人走到身后。
不知是幻觉还是真的,石戈感到这声音有点熟悉。
一缕清淡的香味混在雷雨中飘来,挺好闻。
“都是群众扭送来的,还没来得及审查。”听上去陪同者对她十分尊重。
“你们是不是准备自立法庭 ”
“……我们不好打击群众积极性。”
“我以为不应当是群众带着你们,而是你们引导群众。”
陪同者没回答。
“至少别让他们用这种姿势。
……这个人怎么全身是血 ”
石戈被允许站起来。
蹲得太久,脚麻得站不住,女人伸出手扶他。
她果然很美,不是那种无可挑剔因而会显得骄横的美,却更能吸引人的目光,让人内心自然流出温柔的感应,如同她的美属于每个人。
她也许超过三十岁了,看上去要年轻得多。
长发微微弯曲垂在胸前,一双大眼睛有点朦胧和忧郁,看不出化妆的痕迹,也没有装饰品。
淡绿色的丝绸衬衫下摆系在腰间,裤子是墨绿的,朴素,恬淡,唯一给人压迫感的是她有点高。
他瞄了一眼她的鞋跟,很平。
他觉得不仅声音熟悉,样子似惚也见过。
她也仔细端详石戈: “如果您不是在这,不是身上有这么多血,我会把您认成另外一个叫石戈的人。”
“叫石戈的不是另外一个人,身上有血而且正好就在这。”
“我叫陈盼。”
石戈没想起来。
“我在沧州找过您,为欧阳中华被捕的事。”
欧阳中华的女秘书! 她那时罩在核防护服里,大半个脸挡着防毒面具。
他当时没兴趣注意她。
公安部门介绍她除了当秘书还兼任欧阳中华的情人。
他从来讨厌这种混合角色。
但他答应了她的请求,说服公安部门释放了欧阳中华。
不管怎么样,核电站事故造成了巨大损害,领导当地居民示威不能算犯罪。
欧阳中华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写过好几本轰动全国的书,又是中国绿色拯救协会的主要领导人。
“六四”以后的政治严控时期,这个表面上以生态和环境保护为宗旨的组织成了国内唯一能与政府发出不同声音的来源。
他们总是曲踞在不让政府撕破脸皮的边缘,从而保持生存并逐步有了全国性影响,受到国际瞩目。
前年的全球绿色和平奖就被授予欧阳中华。
绿色拯救协会在最近的政治大潮中只扮演了一个温和角色。
除了宣布支持为“六四”事件平反以外,没做任何引人注目的举动,毫不介意风头被后起者抢尽,只在两个阵线冲突愈演愈烈时才出面充当了调和者。
“绿协”的威望受到各方面尊重。
刚才石戈就听见满楼人欢呼欧阳中华到来。
“我在后来的一份报告上看到,”石戈对陈盼说。
“你从公安局把欧阳中华接出去时,他对欠了我这种人的情很不乐意,当场说过他会按同样方式还账,现在正是机会。”
陈盼笑了。
“他一定很乐意。”
陈盼离开不久,便有人把石戈带进三楼会议室。
石戈马上断定坐在邢拓宇旁边的就是欧阳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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