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作者:王力雄
看见新闻灯左一个右一个打亮。
石戈缩回手,准备悄悄撤出现场。
粘在手上的凝血在手心蠕动。
围观人群热闹地议论着。
有人说一定是“民主阵线”拉的钢丝,目的是阻挡“人民阵线”的增援队伍。
此时两个阵线正在天安门广场抢夺人民英雄纪念碑,谁能占住纪念碑,谁就能成为八九年天安门运动的象征,也就可以成为眼下这场澎湃而起的翻案运动的主导者。
电视台记者非常热心地把这个传言收进话筒,到处寻找可能提供证据的人。
石戈就是在从天安门广场回家的路上碰见这事的,本想在出国之前再看看那儿的情况,结果自行车被汹涌的人潮踩变了形,只能推着走。
“这爷们儿离得最近! ”几个光脊梁小伙儿指住石戈。
灯光和摄像机随即转向石戈。
“老师傅,请谈谈你看到的情况。”记者立刻盯上来。
石戈闪开脸,用后脑勺对着摄像机。
他怕的就是这种尴尬的场面,可偏偏没躲过去。
他只是含糊地摆手,想尽快脱身。
“哎,爷们儿,”光脊梁小伙儿拉住他。
“跑什么呀 ”
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上来。
七月雷雨前的闷热把汗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
石戈矮胖的身子像是被埋在人群中,头发稀疏的额头淌着汗,始终转来转去用后脑勺对着镜头。
记者连珠炮似的问题似乎都是中性的,可在石戈耳中,却能清楚地听出其中的挑唆味道。
他是内幕中人,知道新闻界被某种旨意操纵,正在充当诱导事态发展的工具。
当这种血淋淋的场面在电视上播出,只要稍微暗示一下,就会让多数观众认定此事是“民主阵线”干的。
不难想象,两派本已不共戴天的局面会怎样火上浇油,而群众又会对眼下的民主运动增添几分厌恶。
这些是他无法左右的,但若一会儿就会播放的电视画面里有身上手上都是血的他,他便很难解释清楚了。
一个当贼准是好手的瘦高个小伙儿趁石戈不备,猛夹出他胸前小兜里的硬皮证件。
“我来替你回答。”
石戈想抢回来,可小伙儿个那么高,举在手中,他就是跳起来也够不着。
“出入证……”小伙把证件转向新闻灯仔细辨认。
“中……”他突然叫起来︰“中共中央办公厅的章! ”
人群愕然,这个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矮个子怎么会跟中共中央有关系
电视台记者却立刻不问了,摄像机和新闻灯也不声响地转移。
石戈知道上镜头的麻烦没有了,可新的麻烦却更难摆脱。
电视台是党的工具,不敢惹跟“中央”沾边的人,而周围这些人却正好相反,与“中央”有关只能引起他们的戒心和敌视。
他这回不敢再含混,置身这种场合,任何差错都可能使群众把愤怒发泄在他身上。
面对四周越来越严厉的盘问,他拼命解释他是过路的,只不过恰好在钢丝下面修了一会儿自行车。
可他既然是个能够出入中央的人,却是一副下夜班工人的打扮,不但不坐小汽车,连自行车都这么破,半夜三更正好停留在出事现场,有想象能力的人立刻就能把他想象成是特务﹑便衣警察或奸细一类的角色,正在执行特殊任务,说不定那根钢丝就是他拉的呢。
“我是炊事员,”他只好信口胡说了。
“中央也得有做饭的嘛。”他解释不清自己为什么没有“官儿样”,也不会有人信他解释。
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拖时间,等着警察尽快赶到。
这种群众私自审问的场合眼下北京到处可见,几乎没有哪个被审者最后不落个皮开肉绽。
但警察的动作异呼寻常地缓慢。
风驰电掣般地开来了一队“人民阵线”的汽车。
刚才石戈指挥抢救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给警方打电话,可直到现在仍然听不见有警车的声音。
他由此几乎可以断定,那根钢丝并非一根简单的钢丝,它所通之处是能够指挥警察的,甚至也能指挥新闻界。
电视转播车赶来快得反常,警察的动作又慢得反常。
如果警察赶到得早,现场就要按规程封锁,电视镜头就难以那样贴近地渲染,“人民阵线”指挥部人员也就不能深入现场,受到那么大刺激,甚至当场就疯狂地要去向“民主阵线”讨还血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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