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作者:王力雄
自己在石戈心中是这样的女人吗 正是出于这种温心的意识, 她丢掉了不自信。
那些档案她两年也读不完, 而她的时间只有五天。
其实要她来正是为了甩开档案。
档案已被人研究过无数次了, 现在要的是一个排除任何理性的直觉。
她连每人的姓名都不问, 只说几句话, 或是提个什么问题, 甚至只在集体场合相处一会, 一点不用脑子, 让自己完全成为一块空白, 让被观察的对象垂直地投影过来, 捕捉住第一个反映出来的判断∶行, 或是不行。
一做出判断就不再改变, 无论事后怎样怀疑。
她身边总有一个专职人员, 随着她点头或摇头, 一千五百七十人的名册就分成了两本。
没给她规定数字, 选出多少人就算多少人。
她从未那样扎扎实实地感到过权力的含意。
她选出的人立即编进这个特种训练营。
训练营的训练大纲是石戈以“绿大”校长身份亲自下达的。
上至常务校长下至训练营营长都不知道训练营的最终目的。
多数人以为只有她知情。
她怎么否认也没用, 反而更被当作是在保密。
其实她知道什么 校长和营长至少还面见了石戈, 她到现在为止, 唯一能打上交道的只是那个讨厌的主任助理! 太阳已垂至西天, 射出黄澄澄的光。
眼前一切都似镀了一层金膜, 连山, 连云, 连浩浩荡荡的风。
别的颜色都被覆盖了, 只有在仔细辨认下, 才能看到古老城砖上的苔鲜渗出暗暗绿色, 砖缝中的小花紫里透红。
全体学员坐在一段沿山势升起的长城上, 像是在阶梯教室。
对面一座古老的点将台也许曾是四百年前戚继光调兵遣将之处, 现在如一座讲台。
登讲台的人还未到。
点将台上铺着指示直升机降落的标记。
身为学员副营长的邢拓宇又一次清点人数。
他是第一个被陈盼挑中的人。
别的教员都被派到四面去站岗。
这一片地区已经被仔细清查了几次, 虽然难以想像能有什么人来这里, 还是实行了戒严。
岗哨都设得很远, 绝对听不到这里的“讲课”。
这堂课不许教员听, 只有陈盼例外, 倒不是因为她有特权, 而是因为别人想当然地把她当做知情者, 也就没人通知她离开。
她瘫软地靠着城墙, 丝毫不打算自觉回避。
一是已经走不动了, 再也是想知道到底上一堂什么课。
她觉得她该有这个权利。
既然别人都以为她知情, 她还是名副其实为好。
与她坐在同一排台阶上的几个学员正在收集城砖上晒干的死蚂蚁, 拌上少许盐末, 一边品尝, 一边与别种昆虫的味道和营养价值做比较。
这是训练科目要求的, 但学员们更多的热情是产生于饥饿。
从出发到现在, 没给他们一粒粮食。
除了在背上生长的薯瓜, 全部食物都要由他们自己从野外获得。
训练和在绝境中生存完全成了一回事。
教员每天可以得到二百克饼干和一百克罐头, 她都软到这种程度, 靠吃虫子而活的学员又该是什么滋味呢 她觉得那些没被她挑中的人倒是走运了。
一个沙哑的男中音在轻声唱:我走在古道上古道很凄凉树已经老得没有了模样我走在戈壁上戈壁很宽广过去有水 现在是河床我走在边墙上边墙还很长有人把话 刻在石头上……天空越来越苍凉。
火烧云一层又一层地堆聚。
风在城堞之间呜咽低鸣, 宛如在诉说古代的战争, 尸骨, 离弦而飞的弩箭。
一架直升机像只大鸟一般从天边飞来。
旋翼旋出的圆半透明地辉映金光。
机身和玻璃反照夕阳, 仿佛通体在燃烧熊熊火焰。
直升机纯熟地直飞头顶, 稳稳悬在点将台的降落标记上, 起落架离地面只有几寸的间隙。
当一个人拉开舱门, 迈上地面, 直升机就像被推了一下迅速平移开一段距离, 然后一个急速上升, 飞向远方。
点将台上只剩下那个刚到的人。
石戈! 陈盼觉得血液、风、饥饿、心跳全都消失了。
眼前一片虚幻的光晕, 唯有他在焦点。
他老了。
仅仅几个月不见, 头发已经灰白, 在塞外吹来的风中稀疏柔软地飘动。
脸上的皱纹蛛网般密集, 刀刻一样深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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