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作者:王力雄
无论城市、农村、北方、南方, 人们全都瞪着通红的眼睛, 抢! 只有抢才是唯一有效的行动。
合伙抢。
单个抢。
互相抢。
抢不成就打。
打不过就跑。
弱者被强者杀。
强者被更强者杀。
在各地流窜的流民、难民、饥民把抢劫的残暴提到最高水平。
全中国都在惊悸地抽动, 只剩亿万个分裂的分子相互撞击和吞食, 而所有的血脉、经络都停止了活动。
物资流通的渠道全部被切断。
铁路上堆满沉重的障碍物。
公路挖满大大小小的坑。
中国瘫痪了。
各级政府纷纷垮台。
即使有个别地方首脑想出来控制局面, 也只如螳臂挡车。
法律和秩序荡然无存, 剩下的只有本能——抢! 抢! ! 抢! ! ! 无数失去了财产、亲人和家园的百姓加入流民大军, 如势不可挡的洪水, 东一头西一头地横冲直撞。
所过之处, 富裕地区变成贫穷, 贫穷地区变成死亡, 繁华城镇变成废墟, 偏远乡村寸草不剩。
无数股这样的洪流在奔腾、激荡、越来越大, 越来越凶猛。
内部的一切约束全没了, 就像一座水库里面发生了地震, 只剩下最外面一道堤坝——国境线。
北京 中央军委总部
他了解丁大海, 没有指令, 只有死亡, 那就等于从笼子里放出一个魔鬼, 没有必要给魔鬼指令。
第一抹阳光悄然地爬上窗子对面的墙壁。
虽然是早晨的阳光, 却是血红的, 像冬天将落的夕日, 又暗又粘, 缓缓地流淌。
王锋在黑暗中坐了一夜。
对面墙壁被满城的火光照亮, 被武装直升机的扫射震颤, 又被暗青的黎明涂抹。
他一直坐着, 一动不动, 连手指的位置都没有变化。
一夜对他只好似是一分钟。
他的一生从未有过这样短的夜, 这样呆滞的凝固。
阳光来了, 虽然象血, 却也是阳光。
阳光下人不能像具僵尸一样发呆。
阳光来自地球的旋转。
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他终于站起。
窗外, 黑烟凄惨地笼罩着北京。
扁圆的朝阳在烟中抖动着虚幻边缘。
从未见过这么红的太阳, 红得吓人。
一架直升机低低地飞过上空, 低到特种兵的脸都看得清清楚楚。
昨夜全靠他们粉碎了叛乱。
目力所及的街上到处是尸体, 宛如田野上被割倒的麦捆, 压在红旗和鲜血之上。
暴乱和哄抢似乎随着阳光的出现停止了。
该抢的都已抢完。
黑色烟柱从北京各个方向升起。
很静。
静得好似是梦, 好似是古战场, 好似是他少年时脑海里的一幅画。
在那幅画里, 光线、颜色、气氛都和眼前一样, 只不过四面耸立的不是高楼而是群山, 他立在阿尔卑斯山的的峰顶, 身披朝霞, 手拄卷刃的军刀。
然而现在, 他手里没有军刀, 他已经一无所有。
他按下呼叫全体秘书的按钮。
楼里这么安静。
秘书们无声地出现, 眼里分布着血丝, 脸上长满胡茬, 匆忙地拉扯着揉皱的军服。
似乎每个人都在这一夜间变得潦倒, 却又都用看望垂死病人的眼光看着他。
他吩咐召见美国和俄国的大使, 布置得很详细, 包括如何通知, 如何护送, 铺什么地毯, 怎样奏乐……仿佛这一夜他就想了这么一个召见。
这件小事要动用全体秘书, 而且用接待元首的规格接待两国大使, 这意味什么 秘书们的眼神里全都画出问号。
他们从来只是执行任务的机器人, 但今天不同了, 在末日面前, 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有权力怀疑和追究。
“干去吧。”王锋像没看见那些问号。
声音如同一杯放在静室里的白水。
秘书们执行了。
只提出一个问题∶美国为抗议对台北的核打击撤走了大使, 只留下一个临时代办。
“临时代办也一样。”他没把这当成一个问题。
军委总部现在被叫做全国最高统帅部, 是战时全国最高权力机关, 也是唯一的权力机关。
王锋没有给自己挂上最高统帅的头衔, 他不注重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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