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作者:王力雄
死尸已到处可见。
就连天安门广场的过街地道里也天天清理出饿死或病死的无家可归者。
瘟疫随春天开始悄悄流行, 常常是一家一家地死亡。
医院缺药, 只进行最简单的处理。
医护人员面黄肌瘦。
火葬场的情况更槽, 油料缺乏, 百分之九十的汽车停驶, 通向火葬场的路被拉尸体的人力车挤得难以通行。
没有烧尸体的油, 火化炉更是远远不够, 腐尸臭气散布在方圆几十里。
水电定时限量。
百分之八十的企业停工, 没有原料, 也没有市场, 连工人上班的交通都不能保证。
少数关系社会存亡的企业在军队看管下强制生产。
工人们就像被关在军营里一样昼夜工作。
煤气一天供应两次。
到处都有因为忘记关煤气阀而发生的中毒或爆炸。
高楼大厦里支起无数以书和家俱做燃料的自制小火炉, 在嘶叫的春风中不断地制造火灾, 一着就是一片。
街上似乎只有怪叫的消防车跑来跑去。
绝大多数百姓都是木然地看看, 好似眼前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他们没有了工作, 没有了收入, 没有了财产, 也没有了希望。
眼神全都是茫然和散光的。
每天的生活只剩等待一百克配给粮食。
他们之所以还老老实实坐在那, 只因为他们自古就是这样, 祖祖辈辈只会蹲在家门口看着人世沧桑来来去去。
但在他们木然的脸面下, 那些绷紧得吹一口气就能嗡嗡作响的神经已到了随时都会断掉的边缘。
再加一点力, 无数根折断的神经就会像鞭子一样抽打出去。
二百零五枚导弹发出的力足够了。
中国的普通老百姓是通过传闻知道这件事的。
官方电台电视台最初若无其事地播放原定节目, 不久就变成音乐, 电视屏幕上也只有彩条。
敏感的人很快就从外国电台听到了中国遭受核打击的消息。
消息以不亚于电流的速度在人们的耳嘴之间传开, 逐级放大, 很快就变成大半个中国已被炸平。
街头巷尾全是交头接耳的人们, 连不识字的老太太也大谈导弹怎么像雨点一样落下, 核爆炸如何把一座座城市变成看不见底的大坑。
一般来讲, 中国人多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 只要自己还活着, 自己一家都是好好的, 视野之外的灾难再大也没有切身威胁感。
人们虽然普遍从麻木中兴奋起来, 却没有表现出激动。
描述传闻的人加进自己的想像, 绘声绘色,如同在讲天方夜谭的故事。
街上的笑声比往常多了很多。
然而, 越是在人们不去关心身外之事的时候, 他们对与自身生存悠关的事就越敏感。
宏观的打击通过微观的折射反弹出来, 同样会汇聚成宏观的动荡, 而且将更加暴烈, 更无理性和不可控制。
北京的动乱开始于王府仓胡同发生的一件小事。
这条胡同因当年建有王府的仓库而得名。
现在一所停课的中学被当做临时仓库。
这一带居民的配给口粮全在这领取。
核打击的消息使本来分开在不同日期领粮的居民同时拥到学校门口排队, 很快就聚起了上万人。
人们的理由很简单, 说不定明天政府就得完蛋, 那时找谁去要粮 发粮站虽然有一个排的士兵守护, 也不敢同上万名认定末日已到的群众来硬的, 不得不同意加夜班, 让所有排队者都领到下周口粮。
开始秩序还好, 只是队伍前进速度太慢。
人们又饿又累。
春天的夜晚寒气逼人。
停电使周围一片漆黑, 只有发粮的柜台上亮着几支微弱烛光。
一个终于排到的年轻男人和发粮站工作人员争吵起来。
同样又累又烦的工作人员说年轻男人的儿子前天已死, 只能给他和他妻子两人的口粮。
年轻男人坚持说他儿子死在星期一, 这一周的定量应当给。
争执激烈而且充满火气。
年轻男人突然向柜台伸出手, 自己抓起他认为儿子应得的一份粮。
那仅是一个小小的塑料袋, 装着七百克又黑又粗的面粉。
然而这一个动作就成了整个动乱的开始。
无数只手立刻同时伸出去自己抓粮。
蜡烛熄灭了, 一片黑暗。
排在后面的人本来就已恐慌自己领不到粮, 现在就同疯了一样往前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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