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
作者:王力雄
他突然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切地感受到以往那些碌碌奔忙的无聊可悲。
他也曾是那些纸里行间的一个字, 也曾虔诚地以为自己是在创造永恒。
然而现在那全部“永恒”都正在化做青烟, 只在空气中摇摆几下, 就再不见丝毫踪影, 永远消散成虚无。
太阳能电池的电压指示灯亮了, 他却没有打开收音机。
他感到了饥饿, 把一条干鱼伸进火里。
他的一生已化做青烟, 现在终于明白, 该把最后一点生命留给自己。
饥饿在体内呐喊, 那是生命重新耸动。
新的生命是一个人, 而不再是总理、历史人物, 或是一个一睁眼就要把天下装进胸中的容器。
世界该怎样就怎样吧, 与自己已再无关联。
从复活的生命中喷薄而出的是一个完整彻底再无任何杂念与羁绊的渴望——去找陈盼, 并且永不分离! 他连头带尾带骨头吃掉了整条干鱼, 身上已暖暖和和。
档案烧成了一堆白灰, 越来越小的火苗缩进灰底。
他开始打点行装, 带上过夜的毯子, 攀山的绳索, 包好干鱼, 在“绿展”上买的“生命盒”也揣进兜里。
那时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会有这天, 现在却感觉过去的一切成了模模糊糊。
打起背包又重新解开, 塞进本已不准备带的收音机。
等太阳再现, 他还是想听听世界成了什么模样, 尽管再不会插手, 可这辈子看了这样一出惊心动魄的大戏, 总该知道结尾。
沙沙一直老实地躺在床上, 全身冰凉, 笑颜不改。
他抱他起来。
那吱吱叫声在一片死寂中传出无限柔情, 使他忍不住在那个调皮的小脸上亲吻。
“咱们找妈妈去! ”他给沙沙挎上他在等待死刑时亲手做的那个书包。
书包里放进陈盼临别写下的字条。
最后一件事是精心绑好脚上的鞋。
他知道要走很远的路。
从知青的年代起, 他就懂得了怎样走远路。
他穿过紫禁城。
孤独的足音清晰回荡。
到处都没有任何生命。
北京已成一座鬼城。
走出天安门之前, 他登上了天安门城楼。
没有什么目的, 只是想在往日中国的最中心看上最后一眼。
城楼上摊着一幅巨大的画像。
画框已被拆光, 只剩画布折皱地堆在地上。
站在近处看不清全貌, 但他立刻就能认出那双眼。
打他降生于世就被这眼日夜看着, 从每一个角度和每一寸空间。
他默默凝视。
画上落满尘埃的双眼如一左一右两口枯井, 呆呆地仰对漠然的天空。
他没从那张宛如绵延黄土的脸上踩过, 并非忌讳, 而是他从不愿意把脚踩上任何人的脸。
毛泽东的革命只是毁灭, 他是个毁灭的天才, 然而人类既然只能靠毁灭改弦易辙, 毁灭的天才也就等同推动人类进步的天才。
也许毁灭就是这代苦难人类的意义吧, 用最大的苦难换来最大的变化, 完成人类历史最重大的转折。
桂枝在尘沙中倒下的形象又一次如慢速电影重现。
为什么飞机飞得那么高, 那个双乳间的细小弹孔却永远近在眼前呢 意义 意义能抹掉红得那般惨艳的血吗
极目远眺, 一片片水泥钢筋的人工建筑死寂矗立。
直线和直角组成的街道沉默延伸。
巨大都市已彻底死亡。
管路是空的, 电线是凉的, 所有的车辆都不动, 每一栋房屋都无人, 覆盖在一张宛如尸布的天空下。
他一个肩膀挎着行李卷, 另一只手抱着沙沙。
他不知道该往哪走, 但这不重要。
他将一直不停地走下去, 直到走遍海角天涯。
此生别的一切都已做完, 只剩最后一件事——找到孩子的妈。
人类世界虽然人们是在饥饿死亡间挣扎, 却比任何时刻都靠近以往智者们设想的新型社会。
丁大海改装的浮标发报机开始发报时, 美俄一共互射了二千九百一十一枚核弹头, 总当量十七亿九千万吨。
浮标发报机只发报五十七分钟就被一枚不知何处飞来的常规导弹摧毁。
美国和俄国停止了交手, 却继续咬定是对方首先挑起核战争。
美国不能承认这场人类有史以来最悲惨最昂贵最具毁灭性的大战是一场傻瓜上当的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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