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声出来的是一个罗锅儿, 走路姿势像个大号刺猬, 紧绷绷的小脸在栅栏缝隙里显得油光光。
这种富有营养的特征在一个饥饿的世界上简直像奇迹。
罗锅儿最先做出的动作是凶狠地挥动又黑又小的拳头进行恐吓, 一看清陈盼是个女人又立刻变成一副涎皮赖脸的样子。
可是他没有开门钥匙, 看上去也绝不敢擅自开门。
陈盼捡起一张半绿的枯叶签上自己的名, 让罗锅儿送给欧阳中华。
说了无数遍罗锅儿才明白, 走时还一步三回头。
陈盼厌恶地使劲用树叶擦那个被罗锅儿碰过的手指。
上面似乎粘乎乎, 还带点血红。
“教师”困惑地捏着鼻尖, 自动说出早听闻管理狗圈的是一群怪人, 要么畸形, 要么智力低下, 要么有残疾。
他们只能从狗圈后面一个专用寨门进出, 不许进入寨子里面。
群狗吠叫中有一种极怪的声音, 听上去是许多条凶猛并且处在发狂状态的狗。
不知何以做到那样整齐, 能在同一瞬间一齐停止狂吠, 又能在同一瞬间一齐恢复。
每次恢复时疯狂的程度都有增加。
令人感觉最不对头的是狂吠的突然中止, 那时声音并不彻底消失, 而是好像突然被卡在半截, 化做一种从牙缝里渗出的、音量低许多却更加恐怖的呜呜声, 仿佛是在强力遏止下的窒息, 带着万分的憎恨、屈辱和渴血的挣扎。
一出现这种声音, 峡谷里的狗就全陷入惊吓, 叫声慌乱胆怯, 没有底气。
而窒息一过, 狂吠恢复, 所有的狗就一同狂热地随之附合。
直听得陈盼全身一阵阵发冷。
欧阳中华快步从峡谷深处走出, 手里拿着陈盼签名的树叶, 像拿着一捧鲜花, 满面光彩。
他瘦了。
原来刮得光光的下巴长出了浓密胡子, 别有一番魅力。
开栅栏的钥匙在他手里, 好多把, 打开一道一道锁, 出来第一件事是把栅栏重新锁好。
他没有责备“教师”, 反而亲切道谢。
“教师”知道该告辞了。
陈盼叫住“教师”, 把加热营养液的试验对欧阳中华讲了一遍。
欧阳中华立刻叫好, 连称是伟大贡献, 不仅全基地要争分夺秒地推广, 还要立刻动用一切手段传达到其他基地, 要让全中国的薯瓜设备都尽快恢复生产。
“教师”急匆匆地去送通知了。
欧阳中华深情地看着陈盼, 张开怀抱, 期待像久别的恋人那样跟她亲热一下。
“你身上有狗毛。”陈盼开玩笑地打岔。
他那身很合体的帆布工作服上确实有不少狗毛, 还散发出呛鼻的味道。
他和狗的接触距离想必很近。
一种新的不安袭上她心头∶自从欧阳中华出来, 狗圈里就再没传出过那种同时中止或一齐狂吠的狗叫声。
他到底在里面干什么 她又回了一次头, 发现罗锅儿正藏在栅栏后面死死盯着她。
他不回答她的追问, 只是用玩笑闪避。
这个话题至少对陈盼有一个好处, 他不再试图与她亲热。
她不愿意直接刺伤他, 但她心里清楚, 她已经不可能再和他重叙旧情。
这不光是个理性决定, 感情也已如此。
她知道自己在被送往神农架时并没有产生过去那种回避的念头, 说明她已不再害怕不能控制自己。
她的心已和他有了距离。
他是敏感的, 能察觉这种变化, 他的极度自尊便会使他明智地避免自取挫折。
当初她爱上欧阳中华是因为他与众不同。
石戈在这一点上并不比他更出众。
虽然石戈肯定算得上个伟大人物, 但那更多地是出于历史的推举, 偶然性很大。
石戈完全有可能是个普通人, 他也能安于天命地任凭自己的才华埋葬于一个普通的人生。
而欧阳中华却无论生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不会普通, 他是天生的伟人, 一定会脱颖而出, 在历史上留下他的足迹。
与石戈的从天命不同, 欧阳中华是要让天命服从自己, 正是这一点曾使她崇拜不已。
然而当一个女人彻底成熟起来便会发现, 崇拜不是爱, 只是一种少女心态。
她现在爱上石戈决不是因为他更伟大, 恰恰是因为他更普通。
他是一个普通的丈夫, 普通的父亲, 正是这普通使人感到博大的温暖和无所不包的宽容。
女人爱欧阳中华只能是献身, 爱石戈却是他被捧进手心。
也许正因为这普通和伟大结合在了一起, 石戈才能把他手中近于无限和绝对的权力运用得那样令人温心, 而欧阳中华的伟大缺少那么点普通, 就处处显得生硬和霸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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