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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弟!领弟呀,你在哪儿?母亲喊叫着,从正房喊到厢房。
上官吕氏从堂屋里爬出来,趴在甬路上,昂起头,像只大青蛙。她的西厢房被兵占领。西厢房里,五个士兵头顶着头趴在磨盘上,研究着一本毛边纸钉成的破书。他们抬起头来,惊讶地看我们。他们的枪挂在墙上,地雷悬挂在屋梁上,黑油油圆溜溜,宛若比骆驼还大的蜘蛛产出的卵。哑巴呢?母亲问。士兵们摇摇头。母亲冲向东厢房。那张鸟仙的图像胡乱地放在一张断腿的桌子上,画上放着半个吃剩的窝窝头和一棵叶子碧绿的羊角葱,青瓷大碗也在桌上,碗里盛着一堆白色的小骨头,难以分清是鸟骨还是兽骨。哑巴的枪挂在墙上,地雷悬挂在房梁上。
我们站在院了里。绝望地喊叫着。士兵们从厢房里跑出来,连声问着我们倒底发生了什么事。
哑巴从萝卜窖子里爬上来。他身上沾着一层黄色的土和一些白色的霉斑,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疲倦神情。
母亲顿足长吼:“我糊涂啊!”
在我家地道的尽头,那个陈年草垛下边,哑巴奸污了三姐上宫领弟。
我们把她从地道里拖出来,把她抬到炕上。母亲流着眼泪,用那条满是硫磺味几的毛巾,蘸着一盆水,一点一点地,仔细地擦拭着领弟的身体。母亲的眼泪落在领弟身上,落在她那只留着牙印的乳房上,她的脸上却是动人的微笑。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美丽的、迷死活人的光彩。
五姐闻讯跑回来,直着眼看看三姐。她—句话也没说,跑到院子里,从腰里拔出一颗木柄手榴弹,拉开弦,扔进东厢房里。手榴弹臭火,没有响。
枪毙哑巴的地方就是枪毙马童的地方:村子南边,一个中间生长着臭蒲、边上倒满垃圾的臭水坑。哑巴被五花大绑着推到坑边,几十个兵持枪站成一排。蒋政委向围观的百姓做了慷慨激烈的演讲。演讲毕,士兵们拉开枪栓,把子弹推上膛。政委亲自发布命令。子弹即将出膛时,穿着一身白衣的上官领弟翩翩而来。她的步态轻盈,飘飘欲仙。鸟仙来了!有人说。鸟仙的传奇经历和神奇的事迹立即被人们回忆起来,大家都忘了哑巴。那时刻是鸟仙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她在众人面前舞蹈着,像沼泽地里的仙鹤。她的脸鲜艳极了,像红荷花,像白荷花。她身材匀称,肿胀的嘴唇十分诱入。她舞蹈着靠近哑巴,突然停住脚步,歪着脑袋,看着哑巴的脸,哑巴咧嘴傻笑。她伸出手,摸摸哑巴毡片般的卷发,捏捏他蒜头般的鼻子。最后,她竟然伸出手,握住了哑巴双腿间那个造了孽的家伙,歪回头,对着众人哧哧地笑起来。女人们慌忙歪头避开,男人们却痴迷地看着,脸上挂着鬼鬼祟祟的笑容。
政委咳嗽一声,很不自然地说:“拉开她,执行枪决!”
哑巴昂着头,嗷嗷怪叫,可能是表示抗议。
鸟仙的手始终摸着他的家伙,厚唇上浮着贪婪的、但极其自然健康的欲望。没有人愿意执行政委的命令。
政委大声地问:“姑娘,他是强奸还是顺奸?”
鸟仙不回答。
政委说:“你喜欢他吗?”
鸟仙依然不回答。
政委从人群中找到了母亲,为难地说:“大嫂,您看这事……依我看,不如索性让他们成了亲吧……孙不言有错误,但肯定不是死罪了……”
母亲一言不发,转身走出了人群。她走得很慢,步履艰难,好像背上驮着一座沉重的石碑。人们回望,直到听到她突然发出了嚎啕声,才把目光分散了。
“给他松绑吧!”政委有气无力地说一句,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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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那天是农历的七月初七,是天上的牛郎与织女幽会的日子。房子里闷热,蚊子多得碰腿。母亲在石榴树下铺了一张草席子。我们起初坐在席上,后来躺在席上,听母亲的娓娓细语。傍晚时下了一场小雨,母亲说那是织女的眼泪。空气潮湿,凉风阵阵。石榴树下,叶子闪光。西厢房和东厢房里,士兵们点着他们自造的白蜡烛。蚊虫叮咬我们,母亲用蒲扇驱赶。这一天人间所有的喜鹊都飞上蓝天,层层相叠,首尾相连,在波浪翻滚的银河上,架起一座鸟桥。织女和牛郎踩着鸟桥相会,雨和露,是他们的相思泪。在母亲的细语中,我和上官念
弟,还有司马库之子,仰望着灿烂的星空,寻找那几颗星。八姐上官玉女虽然盲眼但也仰起脸,她的眼比星星还亮。胡同里响着换岗归来的士兵沉重的脚步声。遥远的田野里蛙声如潮。墙边的扁豆架上,一只纺织娘在歌唱:伊梭呀梭嘟噜噜----伊梭呀梭嘟噜噜----黑暗的夜空中,有一些大鸟粗野莽撞地飞行,我们看着它们的模模糊糊的白影子,听着它们羽毛磨擦的嚓嚓声。蝙蝠亢奋地吱吱叫。水珠从树叶上吧嗒吧嗒滴下来。沙枣花在母亲怀里,打着均匀的小呼噜。东厢房里,上官领弟发出猫一样的叫声,哑巴的大影子在灯光里晃动着。她与他已经完婚。蒋政委当了证婚人。供着鸟仙神位的静室变成上官领弟和哑巴纵情狂欢的洞房。鸟仙经常半裸着身子跑到院子里来,有一个士兵偷看鸟仙的乳房入迷,差点被哑巴拧断脖子。夜深了,回屋睡吧,母亲说。屋里热,有蛟子,让我们在这儿睡吧,六姐说。母亲说,不行,露水会伤了你们,再说,空中有采花的……我仿佛听到空中有人在议论,一朵好花,采了吧。回来再采。议论者是蜘蛛精,专门奸淫黄花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