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草家族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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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赏给他们每人一个响亮的耳刮子，然后抹着他们细长的脖颈，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他们提拎起来，先摔大毛，次摔二毛，大毛二毛相跟着，跌在了锅灶门口。爹说：“烧不开锅就把你们填到灶里去，狗杂种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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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烟弥漫，屋里什么也看不见。他们一个往灶里续草，一个噗噗地往灶里吹气。爹在院里迈着大步走动，嘴里骂声不绝。他们同时想到，应该往锅里加点什么，加点什么呢？四只手在地上同时摸索着。大毛摸了一把土，二毛摸到了一块干燥的牛粪。他们互相看不到，但却非常清楚地知道对方在干什么。大毛揭开锅盖，把土撒到锅里；二毛揭开锅盖，把牛粪扔在锅里。他们的脸上都浮现出愉快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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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得好！”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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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非常恐惧地听到烟雾里有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夸奖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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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还感觉到那只熟悉的、冰凉潮湿的、有一股青蛙肚皮味道的手在拍打着他们生着稀薄黄毛的头皮。他们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肚皮里去，来逃避这可怕的抚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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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锅里的水沸腾了，猫的破碎尸体随着水浪翻腾，骨头茬子擦着锅边，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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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肉的香味从锅盖与锅沿的缝隙间溢出来，他们同时抽动着鼻翼，唏溜唏溜的，好像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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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揭开锅盖。铜钱般大小、金黄色的油花子浮在水面上团团旋转。爹把切成寸段的芫荽梗子抛撒到锅里，刷刷地响。芫荽梗经开水烫了，变成惊人的翠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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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烟渐渐消散，显出黝黑的墙壁和流油的房笆。爹脸上油汗淫淫，眼睛里浊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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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喝酒，吃猫肉。他们俩坐在灶口，胳膊搂着赤裸的膝盖，下巴搁在胳膊上，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肠胃吱哟吱哟地鸣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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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把一块块啃得不干不净的猫骨头扔到他们面前，用焕发神采的眼睛看着他们，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他们冷漠地看着惨白的猫骨，肚子里吱吱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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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妇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墙壁上，愁苦不堪地望着他们。这是多年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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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GUOqeeye情感网
“你们的爹死了，为什么不在家守灵？你们慌慌张张跑到这里来，身上带着一道道伤痕，可见跑得非常急，有豹子追赶你们吗？”GUOqeeye情感网
他们频频地点着头，好像对我说，确实有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豹子追赶过他们。GUOqeeye情感网
“现在你们要到哪里去？”GUOqeeye情感网
“我们要到湖那边去！”GUOqeeye情感网
“我们要游过湖去！”GUOqeeye情感网
“湖那边有好吃的鲜果。”GUOqeeye情感网
“湖那边有好看的风景。”GUOqeeye情感网
说完话，兄弟二人便往湖水里走去，湖水开始仅仅淹到他们的膝盖，他们的腿抬得很夸张，宛若两只在雪地上行走的公鸡。水面绽开一朵朵浑浊的浪花，但无声无息。GUOqeeye情感网
水越来越深，淹到他们的臂膊了，站立行走，已经很吃力，他们随时准备伏下身去凫水前进啦。GUOqeeye情感网
“等等我！”我呼叫着，背后芦苇地里浪潮般涌来的巨大恐怖推着我，“等等我，我跟你们一起走，我也是个，无家可归的人。”GUOqeeye情感网
已离开湖岸十几米远的两兄弟停下来，同时扭转脖子，嘹望着站在岸边、身体前倾的我。我听到他们俩低声交谈了几句，看到他们向着我举起他们的黏连着粉红蹼膜的手——这突然的发现使我心如刀绞，一股温暖的血把全身的皮肤都烤热了。我不顾一切地冲进湖水。GUOqeeye情感网
冲过去，插在他们之间，由他们的左手和右手搀扶着，我们往前走了几步，当湖水浸到我的脖颈时，我们齐齐扑倒，湖水立即托住了我们的肚皮。我们在水中很凄凉很幸福，弹性丰富的鱼嘴巴唧巴唧地啄着我的那个凸起物，使我的感觉在那儿形成了一个焦点。GUOqeeye情感网
半夜时分，我们站在湖对岸柔软的草丛里，任凭着身上的水珠吐噜吐噜往下滚动，我们的身体上焕发着辉煌的釉彩。阔大的棕榈叶子，在晚风中微微摇摆着，暗影婆娑，恍若美人。回望湖对岸，一片淡青色的迷雾从芦苇丛中升起，并逐渐往湖面罩过来，芦苇外边，也就是迷雾屏障的后边，传来咣咣的狗叫声，那里就是我们的村庄。GUOqeeye情感网
我们手挽着手，沿着湖边徜徉。究竟要干什么？为什么到这里来？我完全不清楚。我只是感到夹在这两个高大健壮的肉体之间，是安全，是屏护，是一种终极的目的。GUOqeeye情感网
我们漫游到天亮，身体变得像冰一样凉。东方红时，他们的身体哆嗦起来，他们的哆嗦通过紧抓住我的手传导到我的身上，我也哆嗦，合着他们哆嗦的节拍，在哆嗦中我们变成一个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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