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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一束束蓝眼睛花插到皮团长的口袋里、钮扣与钮扣之间的夹缝里、军装领子与脖子的夹缝里、马裤与马靴的夹缝里;花束与花束之间连络着柔软的绿草。蓝眼睛花下垂着,有的脱落出来,在空气里漂流着。皮团长垂直落在红林子深处,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群金光灿灿的小鸟从林子中弹射起来,好像重物砸在淤泥之中溅起来的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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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筝们也挂在树枝上。不知不觉到了晚霞绚丽如火的时刻,那些树枝一如浅海里的珊瑚,美丽,坚硬,轻轻地呼吸着。温暖的沼泽风吹拂着风筝的飘带:革命革命革命……革命在晚风中飘扬。他把放风筝前缠线的牛膝骨纺锤抛进红林子里,砸在树枝上,啪啪地响。送葬的人都呆呆地立着,枯木朽株一般。那只白鹤向着晚霞深处飞去,终于变成了一个极小的紫点,又终于连紫点也望不到。众人一直延颈张望,状若鹄立,到了晚霞消失、一钩弯月挂在了山尖上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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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用戴着玉石戒指的手指,指点着环绕在丁香树周围、环绕在爷爷周围的我们,朗朗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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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有什么话您就说吧,这里没有外人,都是您老人家繁殖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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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叹息一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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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睁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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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睁大眼睛,黑色的丁香花粉在我们面前飞舞,鸟的长尾在花粉里搅动,爷爷的眉毛上沾着一层花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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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紧攥着的双手捅到我们面前,笑眯眯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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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猜猜看,我手里握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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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摇头晃脑,表示猜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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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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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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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也猜不出来;爷爷让我瞎猜胡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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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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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手里握着金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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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这个大头的孙子聪明!”爷爷夸奖着我,把双手张开,说,“我手里有十根金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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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里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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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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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您是逗着我们玩呢!该吃饭啦,绿豆汤,贴饼子,还有油焖虾子,都是您老人家愿意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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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看!睁大眼睛好好看!”爷爷执拗地命令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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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双手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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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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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手里屁都没有一个,哪里来的金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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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哈哈一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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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果真看清楚啦?我手里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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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感到有些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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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要死了!”爷爷平静地说,“我死了之后,你们要想法把我弄到红林子里去,活人万万不可进去。用风筝吊皮团长的办法万万不可再用。这个任务就由这位大头的孙子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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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话,爷爷仰面朝天倒在丁香树下,众人急忙上前去搀扶。爷爷已经咽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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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率领我们哭起来。大家清一色干嚎,无人落泪。我重任在肩,更是无心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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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怎么办?谁给我智慧谁给我胆?爷爷说死就死,大热的天,尸体搁久了要腐烂发臭,万一引起传染病,更是了不得。我心急如焚。母亲安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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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别着急,慢慢思想。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遇顶风也能开’;‘蜂虿入怀,解衣去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今天夜里,你就坐在这丁香树下,想一个把你爷爷送进红树林子的办法,为了防止你不专心,我吩咐人把你捆在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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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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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毒,把你大哥捆在丁香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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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毒是我的三弟,幼年时受过我的欺负。他提起一根荨麻草编成的粗绳子,毫不客气地反剪了我的双臂,把我和树干紧紧地捆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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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令人点起一盏宝贵的红灯笼来,阖族人排成大队,到树林子边上去放爆竹,哭泣。明月当空,万籁俱寂,蝼蛄吱吱呜叫,红树林里香气荡漾,与丁香花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大河里洪水滔滔,母亲她们举着红灯笼,对着河对岸齐声高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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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八老爷仙逝——腊八老爷仙逝——腊八老爷仙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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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里水声很响,灰白的浪花像活泼的小兽一样疾速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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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嘴的蚊虫叮咬我。我冥思苦想。爷爷站起来。倒背着手,在我面前踱来踱去,很像一位监考的老师。也是情急智生,一条妙计上心头,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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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爷爷,我们去雇架直升飞机把您吊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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