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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打断我的话,不耐烦地说:
“伙计,您就别吹乎了,吓唬谁呢?你说破了天,不还是吃肉吗?吃肉不就是往嘴巴里塞吗?塞得多,塞得快,塞完了不呕不吐不就赢了吗?”
我点点头,说:
“你们理解的基本正确。”
“那你就去跟老兰说吧,我们等着跟你比赛。”他们中的一个拍着肚皮说,“最好今天就比,我这肚子里,好久没见到一点油水了。”
他们中的另一个说:
“告诉你那不是干爹的干爹,最好能多预备点肉,我一次能吃进去半头牛!”
“半头牛算什么?”他们中的又一个说,“半头牛还不够俺填牙缝的,老子每次能吃一头牛。”
“好吧,你们等着吧。”我笑着说,“从现在开始,你们可以不吃饭了,把肚子留出来吧。”
他们拍着肚皮,笑着说:
“这里边一直空空荡荡!”
“你们是不是回家跟家里人打个招呼,”我说,“肉吃多了,是可以把人撑死的。”
他们用鄙视的目光看着我,然后一起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其中一个,似乎是代表着他们三个人的意思说:
“小子,没有关系,我们的命不值钱。”
另一个补充道:
“即便是撑死,也赚了一肚子肉!”
第三十六炮(一)
兰老大身体庞大的儿子仰躺在灵床上,被成堆的鲜花包围着。他事实上是躺在花丛中。在低沉幽怨的哀乐声中,几十个身着黑衣的人,绕着灵床转圈子。兰老大站在儿子头前,探下身去,注视着儿子的面孔。然后他就直起腰,抬起头,满面都是笑容。他对着众人说:我的儿子,从生下来到现在,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他没有痛苦,也没有烦恼。他除了想吃肉之外没有别的欲望。他的欲望都得到了满足。他看看儿子那个高高地挺起来仿佛一座山丘的肚子,继续说:他饱食了一顿肉后,在酣睡中死去,一点痛苦也没有。我的儿子的一生,是幸福的一生。作为这个孩子的父亲,我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更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儿子是死在了我的前面,他的后事我会安排得很好。如果有阴曹地府,我的儿子去了那里,也是享用不尽的。他死之后,我就百无牵挂了。今天晚上,我要在公馆里大宴宾客,你们各位,都去参加,穿上你们最华丽的衣服,带上你们最漂亮的女人,去我那里喝最上等的美酒,吃最精美的食物。在兰公馆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在各种名贵菜肴的混合香气里,兰老大举起盛着高级白兰地的玻璃杯,酒浆在杯子里荡漾,焕发出琥珀般的光彩,为了我的儿子享尽人间富贵,无疾而终,干杯!兰老大朗声道。看上去他没有丝毫痛苦。他真的没有丝毫痛苦。
我和那三个人的吃肉比赛,在肉联厂伙房前的空地上露天进行。
在后来的岁月里,我经常回忆起这件事。每当我回忆起这件事,就会走神,就会把手边正在做着的、心中正在想着的事情忘记,就会全部身心回到那个日子里。
比赛安排在下午六点。这个时间,白班的工人刚刚下班,夜班的工人已经入厂。季节在初夏,一年当中白昼最长的时候。下午六点时太阳还很高,农民们还在田野里劳作。麦收刚刚结束,空气中洋溢着麦子的香气。我们厂门前的公路上,晾晒着许多新麦子。有时候,风从厂外刮进来,送来了许多农业生产的气味。我们虽然还住在村子里,虽然还是农村户口,但我们已经不是纯粹的农民。我们白天给牲畜注水,夜晚将注水的牲畜屠宰。我们前半夜将注水后的牲畜屠宰完毕,将它们尸体分割成块,请肉类检疫站的人盖上蓝色的图章,后半夜运进城。刚开始几天,肉类检疫站韩大叔那个部下还来值班,装出一本正经、公事公办的样子,但很快他就烦了。他把那枚图章和那个印泥盒子扔在我们屠宰车间,由我们的人自己加盖。为了防止水分流失,减轻肉的重量,当然更重要的是怕水分流失影响了肉的质量,我们在肉的表皮上,喷洒了一种防泄漏的胶水。这种胶水对人没有什么好处,但也没有什么坏处。那时我们的冷库还没建好,当夜杀出的肉,必须当夜运出去。我们厂里有三台专门为拉肉设计改装的汽车,开车的三个小伙子都是复员兵,他们技术过硬,性格果断,相貌冷酷,让人望之即生敬畏。每天凌晨两点左右,肉联厂的大铁门在那两个看门老头的推动下,喀啦喀啦响着向两边张开,三辆满载着放心肉的大汽车,一辆咬着一辆的尾巴,有那么点鬼鬼祟祟的意思,从厂子里开出来,拐一个小弯,爬上柏油的马路,调整一下呼吸,然后就像野马一样,撒着欢儿,向前窜去,雪白的车灯光芒,把通往城市的道路照得雪亮。尽管我知道车上拉的是注过洁净井水因此才能保鲜的放心肉,但是我每次看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从厂子里悄悄开出、一上马路就加大油门猛烈奔驰的运肉车,心中就浮起一种神秘的感受,好像车上拉的不是放心肉,而是见不得人的违禁物品,炸药或者是毒品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