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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难以忘却跟随着父亲和母亲去给老兰拜年的那个晚上。尽管事情过去了将近十年,尽管我已经长大成人,尽管我竭力想忘记那个晚上,但那个晚上的所有细节,都不允许我忘记,好像这些细节都是卡在我的骨头缝里、无法取出的弹片,用疼痛来证明着它们的存在。
第二十五炮(下)
事情发生在姚七来过后的第二天晚上,也就是那年的大年初二的晚上。草草地吃过晚饭后,母亲就催促闷头抽烟的父亲,说:
“走吧,早去早回来。”
父亲从烟雾中抬起头,为难地问:
“还去吗?”
“你这人是怎么啦?”母亲不高兴地说,“下午说得好好的,怎么到了这会儿又变卦?”
“什么事?”我好奇地问。
“什么事?”妹妹也问。
“小孩子,没你们的事。”母亲说。
父亲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母亲,说:
“我还是不去了吧
要不你带上小通,你们两个去,你们把我的意思带到了就行了
”
“去哪里?”我兴奋地说,“我愿意去。”
“你别插嘴!”母亲怒斥我一声,然后转过去对着父亲,说:“我知道你要脸,要面子,但去拜个年也小不了你。人家是村长,咱们是村民,村民给村长拜个年不是很正常嘛!”
“会被人家说!”父亲的口气硬了一些,“我不愿意让人家说我舔老兰的屁股。”
“去拜个年就是舔屁股?”母亲说,“那人家老兰,派人来给你拉电,给你送年货,给你的儿子女儿送红包,不成了舔你的屁股了吗?”
“这不是一回事
”父亲说。
“你对我许那些愿都是假的
”母亲坐在凳子上,脸色苍白,流着眼泪,痛苦地说,“看来你还是不打算和我们好好过日子
”
“老兰是个人物!”尽管我对母亲没有多少好感,但看她流泪我心中还是不忍,我说,“爹,我愿意去,老兰很有意思,我们应该和他交朋友。”
“他哪里能瞧得起老兰?”母亲道,“他就是愿意和姚七那样的王八蛋交朋友。”
“爹,姚七不是好人,”我说,“你不在家时,他骂过你。”
“小通,大人的事,你不要掺和。”爹客气地说。
“我看小通也比你有见识。”母亲气呼呼地说,“你走了之后,真正对我们好的,还是老兰。姚七他们,只是看我们的热闹。在那样的时候,好人坏人才看得分明。”
“爹,我也去。”妹妹说。
爹长叹一声,说:
“好了,你们都不要说了,我去就是。”
母亲从柜子里拿出一件蓝色的呢料中山装,递给父亲,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换上。”
父亲嘴巴张了张,终究没说什么。他顺从地脱下了那件油脂麻花的破夹克,将新衣换上。母亲帮他扣扣子,他拨开母亲的手。母亲转到他的身后,帮他抻拽,他没有反对。
我们一家四口出了家门,翰林大街上,春节前刚刚装上的几十盏路灯已经放出了光明。许多小孩子,在大街上追逐着。有一个青年,在路灯下看书。有一些男人,在路灯下抱着膀子说闲话。有四个年轻小伙子,骑着崭新的摩托车,在大街上炫耀车技。他们故意将油门加到最大,让摩托车发出尖厉的吼叫。村子里还不时地响起鞭炮声。许多人家的门前,挂着两盏红灯笼,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纸屑,那是鞭炮的残骸。大年夜里父亲就感慨地说过:放鞭炮的这么多啊,简直像世界大战爆发了。母亲说:钱多鞭炮才多呢,这说明大家都赚了钱,这说明老兰领导的不错。
我们走在翰林大街上,感到老兰领导得的确不错。在方圆百里范围内的村庄里,修通了柏油马路、马路旁边安装了路灯的,只有我们屠宰村。我们村子里几乎家家都盖起了高大的瓦房,有很多户的房子内部还进行了装修。
我们一家四口走在翰林大街上,父亲拉着妹妹的右手,我拉着妹妹的左手,母亲拉着我的左手。用这样的方式在大街上出现,这是我们家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体验到一种类似骄傲和幸福的感觉。妹妹很高兴。父亲有点不自然。母亲很坦然。街上有人向我们打招呼,父亲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母亲爽朗地答应着。我们拐进老兰家那条通往翰林桥的宽阔胡同时,父亲更加不自然起来。这条胡同里也安装了路灯,照耀着胡同两边人家贴着鲜红对联的黑漆大门。远处的翰林桥上安装了十几盏彩灯,勾勒出了桥的形状。在河的对面,就是镇的机关大院,那里更是一片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