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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霞,差不多了吧?”皮豆的娘放下平端着的书,眼光飞起来,问讯着这个脸上生着痤疮、神色冷漠的姑娘。范朝霞抬起腕子,看看那块金黄色的小表,说:
“再等二十分钟吧。”
范朝霞手指细长,指甲上涂着红色的油漆,显得很是妖气。母亲把抹口红涂指甲的女人通通划归到妖精群里,每每见到,便咬牙切齿,暗中诅咒,好像与人家有深仇大恨。在母亲的影响下,我对红嘴红指甲的女人也没有好印象,但现在,我的看法改变了,大和尚,我很惭愧,现在我看到女人的红嘴唇红指甲,心就嘭嘭乱跳,忍不住想多看几眼。范朝霞把搭在椅背上的披巾拿起来,展开,啪啪地抖了两下,冷冷地问:
“谁先来?”
“小通,你先剃。”父亲说。
“不,”我说,“你先剃。”
“快点!”范朝霞说。
父亲看了我一眼,匆忙站起来,交叉着双手,看起来很拘谨地走到椅子前,落座,椅子的弹簧在他屁股下咯咯吱吱地响着。
范朝霞把父亲的衣领窝下去,将披巾围在父亲的脖子上。我看到她的脸出现在椅前墙壁上那块镜子里。她撅嘴皱眉,满脸凶相。父亲的脸出现在她的脸的下方,那地方水银漶散,镜面模糊不清,父亲的脸被歪曲变形,看上去很是丑陋。
“怎么理?”范朝霞皱着眉问。
“剃光。”父亲瓮声瓮气地说。
“嗬哟!”皮豆的娘惊讶地叫唤了一声,好像刚刚把父亲辨认出来似的,说,“这不是
”
父亲哼哧了一声,端正地坐在椅子里,既没搭她的话茬,更没有回头。
范朝霞从墙上摘下电动推子,按了一下开关,电推子嗡嗡地响起来。她将父亲的头按低,然后把推子插进乱蓬蓬的发丛。片刻之间,一道白色通道在父亲的头颅正中出现,那些纠结成团的乱发,像破败的毡片一样,乱纷纷地跌落在地上。
我的脑海里回忆着父亲的乱发一片片落在地上的情景,眼前却看到这样一副景象:那个姓兰的潇洒男子--就算是老兰的三叔吧--因为接下来我看到的情景与老兰讲述过的一模一样--与那个嘴角上生着黑痣的美丽女子,对,就是沈瑶瑶,在一座巍峨教堂的金色大厅里举行西式的婚礼。他穿着黑色的西装,雪白的衬衣,脖子上系着黑色的蝴蝶结。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朵紫红的花朵。他的新娘,穿着洁白的长裙,裙裾漫长,被两个仙子般的小童捧着。新娘面如桃花,目若朗星,幸福从她的脸上,像水一样往下流淌。蜡烛,音乐,鲜花,美酒,营造出无以复加的浪漫气氛。但就在此之前十分钟,在通往教堂的道路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在他的轿车里,被一梭子弹打烂了胸膛。刺鼻的硝烟,直冲到庙堂的前厅。大和尚,您又在施展幻术吗?随即我看到了那个女子伏在她的父亲尸身上号啕大哭,黑色的眼泪在她的脸上流淌。那个潇洒男子默默地站在一旁,脸上毫无表情。然后我又看到,在一个豪华的房间里,那个女子,将自己的满头秀发一缕一缕剪下来。从镶嵌在墙上的大镜子里,我看到,她的脸色苍白,嘴角下垂,布满皱纹。我还看到了那个女子在断发时,脑子里的浮云般的回忆:在一个背景模糊的地方,那个美丽女子,与那个潇洒男子变换着各种匪夷所思的姿势,酣畅淋漓地做爱。她的激情澎湃的脸,对着我迎面扑来。她的脸碰撞在镜子上,迸裂成无数的碎片。我还看到,那个女子身着青色的衣衫,用一块蓝底白花的素巾遮盖着头,跪在了一个老尼姑的面前。大和尚,就像我跪在您的面前一样啊。那个老尼姑收留了她,但是您大和尚却至今还没有收留我。大和尚,我想请教您,那个潇洒男子,是不是杀害那个美貌女子父亲的幕后指挥者?我还要请教您,他们到底争夺的是什么东西?我知道您永远不会回答我的问题,但我向您说出来我的疑问,我就把这些问题忘却了,否则它们会让我头脑超负荷运转,导致我的神经出现问题。大和尚,我还要告诉你,十几年前的一个夏天中午,屠宰村的人都在浑浑噩噩地午睡,我在大街上,像一只百无聊赖的小狗,东嗅嗅,西闻闻,南走走,北转转。我来到“美丽发廊”门外,将脸贴在玻璃上往里看。我首先看到一个悬挂在墙上的电扇在摇头晃脑,理发师范朝霞穿着一件白色的大褂,骑在老兰下身,手里拿着一把剃头刀子。刚开始我还以为她要杀了老兰呢,但仔细一看,才知道他们在干那种事情。范朝霞把拿刀子的手高高的举起来,生怕伤着老兰的脸。我看到范朝霞大腿叉开,骑在理发椅子两边的扶手上。她的脸因为激动而扭曲。但是她始终没有把手中的刀子扔掉,好像是要借此告诉门外的偷窥者,他们是在工作,而不是在性交。我很想把发廊里的奇景告诉别人,但大街上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一条纯黑的狗,趴在一棵梧桐树下,伸着舌头,哈哒哈哒地喘息。我退后几步,找到一块砖头,用力投过去,转身就跑,我听到在我的身后,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大和尚,这种登峰造极的流氓行为,我实在是难以出口,但我想,如果我不告诉您,就是对您的不忠诚。尽管人们叫我“炮孩子”,但那是过去,现在,我对您说的句句都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