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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火熊熊,十分兴旺。火光映红了母亲的脸。松木劈柴含油,好烧,耐烧,不需频繁添加。母亲完全可以离开锅灶去干一些别的事情,但是她不离开。她就那样沉静地坐在灶前,双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下巴,盯着灶膛里千变万化但又万变不离其宗的火焰,眼睛呢,闪闪发光。
锅里的水似乎有了一点动静,断断续续的吱吱声,仿佛在很遥远的地方。我坐在门槛上,听到坐在我身边的妹妹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就看到她张大的嘴巴,和嘴里那些白色的小牙。
母亲没有回头,冷冷地对父亲说:
“让她睡吧。”
父亲抱起妹妹,拉开门去了一趟院子。从院子里回来,妹妹的头已经伏在了父亲的肩膀上,并且发出了细微的鼾声。父亲站在母亲的后边,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母亲说:
“被子、枕头都在炕头上堆着,先让她盖那床蓝花的吧,等明天再另给你们做。”
“真是太麻烦了
”父亲说。
“你唆什么?”母亲说,“别说是她,即便你去大街上捡来一个私孩子,也不能把她放在草窝里睡吧?”父亲抱着妹妹进了里屋,母亲突然对我发起了火,“你不去撒尿睡觉还在这里熬什么?文火焖猪头,你能等到天亮吗?”
我的眼皮顿时发黏,思维进入迷糊状态。野骡子姑姑煮出来的风味独特的猪头肉,似乎就在空中飘着,一片追赶着一片,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就往我的眼前降落。我站起来,问:
“我睡在哪里?”
“你能睡在哪里?”母亲说,“平时睡在哪里,现在就睡在哪里!”
我眯着眼走到院子里,雪花降落到我的脸上,使我清醒了不少。屋子里的火光把院子映照得很亮,雪花飘舞的形态看得清清楚楚,十分美丽,简直是梦--在这个美好的梦境中,我看到,我家的拖拉机满载着货物,歪斜在院子里,白雪已经遮盖了那些破烂,使拖拉机像一个古怪的大物。白雪还覆盖了我的迫击炮。它显露着部分钢铁的颜色,保持着炮的形状,炮筒子指向昏暗的天空。我坚信这是一尊身体健康、精神愉快的迫击炮,只要有了炮弹,它随时都可以发射。
我进了屋,爬上炕,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脱成了一个光腚猴子,钻进了被窝。我的冰凉的脚触到了妹妹热乎乎的身体,感觉到她的身体抽搐了一下,赶紧把脚缩起来。我听到母亲说:
“好好睡觉,明天早晨起来吃肉。”
听母亲说话的腔调,她的心情似乎好了起来。灯光慢慢地暗了,只有灶膛里的火光,在外间屋里抖动着。房门也轻轻地拉上了,但狭窄的门缝,把灶膛里的光集中起来,投射到里屋的柜子上。一个模模糊糊的问题,在我的脑海里缭绕着:母亲和父亲睡在哪里?难道他们要彻夜不眠地煮猪头吗?这个问题使我难以入睡,不是我故意偷听,是我睡不着,我用被子蒙着头,但父亲和母亲说话的声音还是一字不漏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下这么大的雪,明年会有个好收成。”父亲说。
“你的脑筋该换了,”母亲冷冷地说,“现在的庄户人不是从前了。从前的庄户人从土里刨食吃,要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锅里有馍,碗里有肉;风不调雨不顺,庄稼歉收,锅里汤,碗里糠。现在,但凡不呆不傻的,没人再去地里受罪。汗珠子浇透十亩地,赶不上贩卖一小拖猪皮
其实你走的时候已经这样了,我还对你说这些干什么。”
“都不种地也不是个事
”父亲低沉地嘟哝着,“农民嘛,种地才是本分
”
“真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母亲嘲弄地说,“早些年你在家时,也没有下过几天地啊,这次回来,要改邪归正当农民了?”
“除了种地,我不知道还能干点什么
”父亲尴尬地说,“估牛,显然是不需要了,要不,我就跟着你们收破烂吧
”
“不能让你收破烂,”母亲说,“你不是干这种事的材料。干这种事要没脸没皮,半偷半抢。”
“我出去折腾了这一番,还有什么脸皮?你们能干的我也能干。”
“我不是那号糊涂女人,”母亲说,“你也回来了,房子也有了,我和小通也不收了。不过你要走我也不拦你,留住了人也留不住心,留不住心就不如不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