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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才多大?你还要她懂什么?”母亲宽容地说着,竟然也把两只手交错在一起,白色的土墙上,立即就显示出一个扬头翘尾的大公鸡。并且,从她的嘴巴里,还发出了一声鸡鸣。这稀有的现象让我大吃了一惊,多年来,我听惯了的是母亲的牢骚和詈骂,见惯了的是母亲的怒容和苦脸,想不到母亲竟然还能变幻手影,还能模仿公鸡的叫声。说实话我的心中是又一次地百感交集,从大清早父亲驮着他的女儿在大门口一露面那会儿起,我就一次又一次地百感交集起来。除了这个百感交集,我想不出别的词儿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欢乐的笑声从妹妹的喉咙里飞出,父亲的脸上也绽开了苦涩的笑容。
母亲用温存的目光盯着娇娇看了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说:
“孽都是大人造下的,孩子没有错。”
父亲垂下头,说:
“你说得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都这样了,还说这些干什么?”母亲站起来,麻利地将套袖戴上,提高了嗓门,说,“小通,你这个小混种,知道你恨我,碰上一个老抠的娘,五年了,连次肉都没让你吃够过,对不?今天娘就大方一次,煮猪头,犒劳三军,让你吃个够!”
母亲将菜板放在锅台上,把那个猪头提上去,然后抄起斧头,比量了一下,猛地一斧劈了下去。
“刚吃了灌肠
”父亲慌忙地站起来,阻拦道:“你们娘俩挣几个大钱也不容易,这猪头,还是卖了吧,人的肚子,就是一条破麻袋,填上糠菜是饱,填上肉鱼也是饱
”
“这是你说的话吗?”母亲用特别鲜明的嘲讽口吻说,但她马上就改变了腔调,严肃地说,“我也是个人,我也是红口白牙凡胎肉身,也知道肉好吃,以前我不吃,那是我傻,那是我不明世,人活着,想来想去,最重要的,其实也就是为了一张嘴。”
父亲咧咧嘴,搓搓手,看样子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他往后退了几步,马上又往前走了几步,伸出手去,对母亲说:
“我来吧。”
母亲稍微犹豫了一下,就把斧头放在了菜板上,身体闪到了一边。
父亲挽起袖子,将破烂不堪的内衣袖口往里塞了塞,抓起斧头,举起来,似乎既没瞄准,也没用力,一下,然后又是一下,那个庞大的猪头就豁然成了两半。
第十五炮(下)
母亲上下打量着已经退到了一边的父亲,脸上的神情十分暧昧,连我这个自认为摸透了她的心思、精通了她的思维方式的儿子也猜不透她想的是什么。总而言之,从父亲两斧头将猪头劈成两半那一时刻开始,母亲的心情明显地发生了变化。她撅着嘴,把半桶水倒进锅里。因为用力过猛,水从锅里蹿出来,湿了半边锅台和锅台上的一盒火柴。然后她把水桶扔到一边,哐啷一声响,惊动了我们的心。父亲站在一边,表情尴尬,无所措手足,那样子真让人难受。接着我们就看到母亲提着猪耳朵,将一半猪头扔到了锅里。然后又提着另一只猪耳朵,把另一半猪头扔进锅里。我很想提醒母亲,要想使煮出的猪头味道鲜美,那么,在盖锅之前,还应该往锅里添加茴香、生姜、葱白、蒜瓣、桂皮、豆蔻等等诸多调料,而且还应该添加一勺朝鲜白醋--这是野骡子姑姑的秘密配方,当年我跟随着父亲经常悄悄地溜到她的饭店里去吃肉,有好几次亲眼目睹了野骡子姑姑煮猪头的全部过程。而且我还亲眼看到过父亲用斧头帮助野骡子姑姑把猪头劈开的情景,一斧,两斧,顶多三斧,猪头就会变成两半。野骡子姑姑用赞赏的目光看着父亲,我还记得她曾经说过:罗通啊罗通,无论什么事,你都是无师自通啊!
野骡子姑姑煮出来的猪头肉味道特别,不但在村子里享有盛誉,那些馋嘴的食客们还把她的名声传播到了十几里外的乡镇,连专为镇上官员办理饭食、肩负着重担的老韩,也隔三差五地来到这里,未曾进门先吼一声:老野!--野骡子姑姑赶紧地跑出来,一口一个韩大哥地叫着,十分的亲切。--煮上了没有?给留半个。--煮上了,煮上了,一会儿就好,您先喝着茶等会儿。野骡子姑姑手脚麻利地倒茶、点烟,满面都是笑容--市里来人啦,他们就吃服了你这一口,花市长还说要来会会你呢,老野,你的运气就要来了,听说了没有?花市长的老婆得了绝症,没有几天熬头了,等那位闭了眼,没准就把你娶过去填了房,等你发达了,成了市长太太,可不许不认识咱老韩了啊!--父亲沉重地咳嗽着,仿佛要借此唤起老韩的注意。老韩果然就看到了父亲,瞪着两只鼓凸的大黄眼骂道:罗通,妈拉个巴子的是你?妈拉个巴子的怎么会是你?--妈拉个巴子为什么不可以是我?父亲不卑不亢地回答了他。老韩在父亲的回骂声中,原先绷着的、似乎怒气冲冲的脸反倒松弛了,笑着,龇出一口白得像石灰一样的牙,阴阳怪气地说:当心啊,你个二流子,野骡子是块唐僧肉,多少人想着呢,你一个人独占了花魁,小心大家伙把你的鸡巴割了去!--野骡子姑姑恼怒地说:你们,都给我闭上臭嘴,别拿我当开心的果子、下饭的咸菜,惹恼了老娘,把你们一个个全都劈了!--好厉害的婆娘!老韩道,才刚还一口一个大哥叫得蜜甜,一调腚就翻了脸,你也不怕把老主顾得罪了?--野骡子姑姑用铁抓钩把半个煮好的猪头抓出来。猪头上挂着一层酱红的浆汁,发散着扑鼻的香气。我直着眼睛盯着猪头,口水不知不觉地流到了下巴上。野骡子姑姑把猪头放在熟肉案板上,抄起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在手里耍了一个花,啪的一声,剁下了一块拳头大的肉,用一根铁签子插起来,举着,喊我:小通,给,馋猫,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老野,那不是给我留的吗?老韩急了,嚷嚷起来,花市长点名要吃你的肉呢!--什么鸡巴花市长、草书记,他能管着你,但他能管着我吗?--你厉害,你厉害,我投降,我认错,行了吧?老韩说,赶快给弄几张荷叶包起来,不骗你,真是那个花市长来了呢!--你那个花市长与我的干儿子比起来算什么?屁味!对不对?儿子,野骡子姑姑亲切地问我。我哪里有空去回答这样无趣的问题。--好啦,屎味,屎味行不行?老韩说,那个姓花的市长是屎味,咱们不他,行了吧?姑奶奶,求您赶快把肉给俺弄上吧,老韩提起穿在腰带上的手表,瞅瞅,着了急,说,老野,咱们也算是多少年的老关系了,您可别把我的饭碗给打了,咱一家老小还靠着这个差事吃饭呢!--野骡子姑姑几下子就把那半扇猪头剔了骨,冒着烫手的痛苦,嘴巴里咝咝地,手指头灵活地跳跃着,将那半个猪头片开,但还保持着猪头的形状,用一摞绿荷叶包裹了,外边用马莲草捆扎起来,往外一推,说:快滚,去孝敬你那些爹去吧!--如果母亲想煮出野骡子姑姑那样的猪头肉,还必须加上一匙子捣成细末的明矾,这也是她的秘密配方,在我的面前,野骡子姑姑不保密--但母亲什么调料也没加就把锅盖扣上了,白水煮猪头,这怎么可能好吃!但毕竟是猪头,而我,毕竟是一个十分喜欢吃肉而又多年没捞到吃肉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