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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儿,你这个傻孩子……”
刘朴往前膝行几步,仰望着台上的父亲,泣不成声地说:
“父亲,让孩儿替你死吧……”
“我的儿……”刘光第长叹一声,枯槁的脸上,五官痛苦地扭歪着,说,“为父死后,不必厚敛,亲友赙赠,一文莫受。灵柩不必还乡,就近寻地掩埋。诸事完毕后,与你母亲速回四川,切勿在京都淹留。我之子孙,可读书明理,但切记不要应试做官。这是为父最后的嘱托,你速速口去吧,不要在此乱我的心志。”说完这席话,他便闻住眼睛,伸直脖子,对赵甲说,“老赵,动手吧,看在我们交好的分上,把活干得利索点!”
赵甲眼窝子热辣辣地,眼泪差点儿流出眼眶,他低声道:
“请大人放心。”
刘朴号啕着,膝行到刚毅马前,哀求着:
“大人……大人……让我代父受刑吧……”
刚毅举起施袖遮住面庞,道:
“架出去吧!”
几个兵勇上来,把哭得昏天黑地的刘朴拖到了一边。
“执刑!”刚毅亲自下令。
赵甲再次抓住刘光第的辫子根儿,低声说:“大人,真的得罪了!”然后,他将身体闪电般地转了半圈,刘光第的头颅,就落在了他的手里。他感到,刘的头沉重极了,是他砍掉的所有头颅中最沉重的一颗。他感到握刀的手和提着刘头的手都有些酸胀。他把刘的头高高地举起来,对着台下的监刑官大喊:
“请大人验刑!”
刚毅的目光,往台上一瞥,便倏忽跳开了。
赵甲举着刘头,按照规矩,展示给台下的看客。台下有喝彩声,有哭叫声。刘朴晕倒在地。赵甲看到,刘大人的头双眼圆睁,双眉倒竖,牙齿错动,发出了咯咯吱吱的声响。赵甲深信,刘大人的头脑,还在继续地运转,他的眼睛,肯定还能看到自己。他提着刘头的右臂,又酸又麻;攥着的刘辫,似一条油滑的鳗鱼,挣扎要从汗湿血渍的手里滑脱。他看到,刘大人的眼睛里,进出了几点泪珠,然后便渐渐地黯淡,仿佛着了水的火炭,缓慢地失去了光彩。
赵甲放下刘光第的头。看到死者脸上表情安详,他心中顿时安慰了很多。他默默地叨念着:刘大人,俺的活儿干得还够利落,没让您老人家多受罪,也不枉了咱们交往了一场。接下来,他在助手的配合下,用同样利索的刀法,砍下了谭、林、杨、杨、康的头颅。他用自己高超的技艺,向六君子表示了敬意。
这场撼天动地的大刑过后,京城的百姓议论纷纷。人们议论的内容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刽子手赵甲的高超技艺,二是六君子面对死亡时的不同表现。人们传说刘光第的脑袋被砍掉之后,眼睛流着泪,嘴里还高喊皇上。谭嗣同的头脱离了脖子,还高声地吟诵了一首七言绝句……
这些半真半假的民间话语,为赵甲带来了巨大的声誉,使刽手这个古老而又卑贱的行业,第一次进入人们的视野,受到了人们的重视。这些民间的话语也像小风一样轻悄地吹进了官延,传进了慈禧皇太后的耳朵,这就为即将降落到赵甲身上的巨大荣耀铺平了道路。
第十一章 金枪(一)
莫言
为了迎接进京向重新垂帘听政的慈禧皇太后敬献万寿贺礼归来的兵部侍郎、直隶按察使袁世凯大人,驻守在天津小站的武卫右军的高级军官们,率领着军乐队和骑兵营,一大早就来到了海河北岸的小码头。
在这些迎候的将领中,有后来做过民国大总统的参谋营务处帮办徐世昌,有后来做过民国总统的督操营务处帮办冯国璋,有后来任长江巡阅使、发动过宣统复辟的“辫帅”中军官
张勋,有后任民国陆军总长的步兵第二营统带段芝贵,有后任国务总理、民国执政的炮兵第三营统带段棋瑞,有后任民国总统府总指挥的步兵第三营统带徐邦杰,有后任国务总理的步兵第三营帮带王士珍……那时候,他们都是一些有野心但野心不大的青年军官,他们当时做梦也想不到在未来的几十年里,中国的命运竟然会掌握在他们这一帮哥儿们手里。
在迎候的队伍里,还有一位人品、学识在整个的武卫右军中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他就是袁世凯的骑兵卫队长钱雄飞。钱是第一批去日本留学的中国留学生,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他身材颀长,浓眉大眼,牙齿整齐洁白。他不吸烟,不饮酒,不赌博,不嫖娼,律己甚严。他为人机警,枪法绝伦,深得袁世凯的器重。那天他骑着一匹雪青马,军装笔挺,马靴锃亮,腰间的牛皮腰带上,悬挂着两支金色的手枪。在他的马后,六十匹战马,燕翅般排开。马上的卫兵,都是百里挑一的杰出青年。他们肩荷着德国制造的十三响快枪,一个个挺胸收腹,目不斜视,虽然有点装模做样,但看上去还是十分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