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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肉鲜,胡萝卜甜,葱姜料物味道全。为人不吃贾四包,枉来世上混一遭。俺虽然不是大家闺秀,也算是个良家妇女;当着这么多叫花子的面,俺不能显出下作相。
俺应该小口咬,但嘴巴不听俺的话。它一口就把比俺的拳头还大的贾四包子咬去了大半边。俺知道女人家吃饭应当细嚼慢咽,但俺的喉咙里仿佛伸出了一只贪婪的小手,把俺的嘴巴刚刚咬下来的包子,一下子就抓走了。还没尝到滋味呢,一个包子就不见了踪影。俺甚至怀疑,这个大包子是不是真进了俺的肚子。听人说叫花子都有邪法子,能够隔墙打狗,能够意念搬运。看起来这包子是进了俺的口,落了俺的肚,但实际上并没有进俺的肚子,而是进了也许是朱老八的肚子。如果是进了俺的肚子,为什么俺的肚子还是那样空空荡荡,饥饿的感觉甚至比没吃包子前还要强烈。
俺的手不听俺的指挥,自做主张、迫不及待地抓起了第二个包子,然后又是三口四口地吞了下去。两个包子吞下去,俺这才感到肚子里实实在在地有了一点东西。接下来俺急三火四地吃完了第三个包子,肚子里有了沉甸甸的感觉。俺知道其实已经饱了,但俺的手还是把最后一个包子抓了过来。大包子在俺的小手里,显得个头那么大,分量那样重,模样那样丑。想到这样又大、又重、又丑的三个包子已经进了俺的肚皮,一个丢人的饱嗝就响亮地打了出来。但俺的肚皮饱了嘴不饱。毕竟有了三个大包子垫着底,俺吃的速度慢了,俺的眼睛也顾得上看看眼前的事物了。俺看到朱老八目光炯炯地看着俺,在他的身后,闪烁着几十点星星一样的眼睛。叫花子们都在看着俺。俺知道在他们眼里,俺这个貌比天仙的人物变成了人间的馋嘴婆娘。
嗨,都说是人活一口气,还不如说人活一口食儿。肚子里有食,要脸要貌;肚子里无食,没羞没臊。
等俺咽下了最后一口包子,朱八笑眯眯地问:
“吃饱了没有?”
俺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既然吃饱了,就听俺慢慢道来。”朱八耍弄着手中的小刀子和那团萤火虫,眼睛里放着绿光,幽幽地说,“咱家看中你爹是个英雄,也许你不记得了,那时你还小,咱家与你爹有交情。你爹教会了咱家二十四套猫腔调,让咱家的孩儿多了一套混饭吃的把戏。连这个八月十四花子节,也是你爹帮助咱家出的主意。别的咱家就不说了,单冲着你爹他那一肚子猫腔,咱家也要把他救出来。咱家定下了一条妙计,买通了县衙里的典史四老爷,就是管牢狱那个疤痢眼的杂种苏兰通,让他在牢狱中来一个偷梁换柱。咱家已经找好了替死鬼——呶,就是他——”朱八对着一个在墙角上侧歪着身子呼呼大睡的叫花子说,“他已经活够了,相貌与你爹有三分相似。他自愿替你爹去死——当然了,他死后,咱家和孩儿们会给他立一个牌位,天天用香火供着他。”
俺连忙跪起来,对着那条汉子叩了一个响头。俺眼含着热泪,颤声说:
“大叔,您义薄云天,舍身成仁,品德高尚,千古流芳,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汉,用您的死,换俺爹的活,让俺眉娘心中好为难。如果俺爹能够活出来,俺一定让他把您编进猫腔里,让千人传诵万口唱……”
那汉子睁开醉猫一样的眼睛看了俺一眼,翻了一个身,又呼呼地睡了过去。
第十五章 眉娘诉说(二)
莫言
傍晚时分,俺从噩梦中醒过来。在梦里,俺看到一头黑猪斯斯文文地站在通德校场的戏台上。黑猪的身后站着俺的干爹钱丁,戏台当中坐着一个红头发、绿眼睛、高鼻子、破耳朵的洋鬼子,他不是那杀了俺后娘、害了俺弟妹、毁了俺乡亲、双手沾满了俺东北乡人鲜血的克罗德还能是谁!正是那仇人相见分少十眼红,俺恨不得扑上去咬死他,但俺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子,扑上去注定把命送。与克罗德并排坐着的是一个方头大脸、嘴唇上蓄着八字胡须的红顶子大员。俺一猜就知道他是鼎鼎大名的山东巡抚袁世凯,就是他断送了戊戌六君子
;就是他把山东的义和团杀了个干干净。就是他请出了俺公爹老畜生,要给俺亲爹施酷刑。他用手指捻着胡须尖儿,笑眯眯地唱道:
“好一个女中花魁孙眉娘,小模样长得实在强。怪不得钱丁将你迷,连本官见了你,也是百爪挠心怪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