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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人说她病重，赶过江去。
她一见就泪水涟涟，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紧抓的手臂，说，二姐，你看我这个样子，是等不到你妹夫回来了。
赶快给她做开水冲黄豆粉羹，那时，都说豆浆营养好，能救命。三姨不吃，说你家那么多口嘴，二姐你带回去。
把那袋豆粉留下了，她没有想到三姨会死得那么快。
那是1961年初冬一个礼拜日，在堂屋，一个憔悴不堪的男人，挺陌生的，从院门口朝她一步一挪走来。走近了，男人开口叫二姐，才认出他是三姨夫。他七年劳改，坐了四年，还应当有三年。吃惊地问你咋个出来啦？
三姨夫也不坐递上去的凳子，就坐在我家门槛上。他衣衫极为破烂，几乎睁不开，以前他一说话就笑，并且很会说笑话，还能稳住自己不笑，让别人笑个不停。爱干净，总梳得有样式，哪象这么一头，还生有许多斑疮，而且哪会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他说劳改营里没吃的，犯人们挖光了一切野菜，天上飞的麻雀，地上跑的老鼠，早就消灭得不见。当地老百姓，比犯人更精于捕带翅膀和腿的东西。劳改犯中有病的，年老的先死。剩下的人已经没力气再埋死人。管理部门给他个提前释放，让他回重庆，交给街道“管制”。
他说：她走了，就不肯多等几个月！正在苦怎么告诉他三姨饿死的事，可他已知道。
三姨夫说，他已没去处了，街道上说这一家已经没有人，就把一底三间房收了交给房管局让别人祝新住户当然拒绝他进门。
没有听清楚，她被一个邻居叫到大厨房，那里已站了几个阶级觉悟高的邻居，有男有女。他们直言直语对说：你不能让这个劳改犯留在这个院子！留下也没人敢给他这种阶级敌人上户口，你哪来吃的喂一张本来就该死的嘴。还不快些赶走他，让他赶快离开这个院子！他们不容有一个插话的可能，婆娘们的声音尖又细，故意让坐在门槛上的三姨夫听见。
邻居们还算对我对三姨夫客气，没直接去赶他轰他。犹犹疑疑走出大厨房，三姨夫已经走掉了。连忙挣脱这群还围着她的人，追出去。
三姨夫病歪歪的身子走不快，追上了。坡上坡下，这年树枝光秃秃都还未抽出芽，吃嫩叶还不倒时候。拿出二元钱递过去，三姨夫好歹不收。说你不收，今天随便啷个我也不让你走。
三姨夫边收钱边说：我这么落难，你还同情我。
他哭了起来。
也哭了，哭自己没能力留下这个亲戚。
二个星期后，不放心，就乘渡船去石板坡三姨夫原先的住房看他。打听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那儿已有一家六口住着，果真如三姨夫说的，房子交了公，房管局把房子里家什卖了，房子分给了人。
三姨夫在周围了几天，无处可去，当然没人给他上户口，给定量的口粮。他脸和身子都饿肿了，这种时候要饭也太难了，乞丐越来越多，给剩饭的人几乎没有。他夜里就住在坡下那个公共厕所里，没吃没喝的，冷溲溲的天连块烂布也没盖的，活活饿死了。也没闭上，睁好大，住着三姨房子的女人一边比划一边说。
尸体呢？觉得自己整个人直在摇晃，连忙扶住门框。
弄走了。那女人突然反应过来，对说：你是他啥子人？管你是啥子人，听我一言，别再打听他。他是劳改犯，别惹。说完女人把两扇木门合拢，只得退出门槛，让那门在面前哐当一声关上。
“我怎个就给他二块钱？我身上明明还有五块钱，他是专来投奔的。他在家有困难时还搭救过呢！那阵子我已经怀上了你，我是为了你，活活饿死冻死了他。以前他搭助时，真是大方。”用咬断线，把针线收拾好，瞟了我一眼。那句她说过的话又响在我耳边：让你就不错了。
那个公共厕所，和每个公共厕所没多大差别，脏，臭，烂，两只脚踩得不小心，就会掉下粪坑。死在那种地方，比死在露天还不如。我觉得的后悔药里，全是自己的自圆其说——她可以顶住一切压力，让又病又饿的三姨夫在家中住下来，起码住几天是可以的。不过如果能顶住那种压力，也太完美了点。她没有那么完美，她自私，她怕。米缸里没米，锅里没油，而头上随时都可能有政治上的“揪辫子”。为了我的姐姐哥哥们，更是为了我，畏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