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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下身的脸,我看不清楚,觉得她在冷笑,但是她的手抹了抹脸,那么说她在流泪。
二姐写信从来没提这事,我相信她今后也永远不会给我讲这件事:生父的,我的婆婆,为了儿子临死前想见我一眼,来找二姐。二姐却直接了当地说,“你不要来找家,不要来找家,家不会认你们的。”
二姐会一直守住这个,如同她守着另一个一样:曾代收我生父按月寄来我的十八元生活费。
后来知道了,也没有一句话责怪二姐。在这件事上,心里一直很虚,她对家其他的孩子都总是采取一种卑微的姿态,把一腔委屈和悲痛留给自己。
说她有感觉,连续好些里做梦,都梦见我生父象个小儿哭啼,责怪不去看他。以前他在她的梦里不是这副样子,便知道他已走了。
癌症晚期,没有医院肯收他,集体所有制的塑料厂不肯出医疗费,家里人抬着他,一家家医院走,只有几张病床的一个乡镇小诊所算是开恩,收下他等死。他的侍候了一段时间,也不干了,连场都不愿去,她心里明白自己在他心里的。
“死的时候,他就叫我和你的名字,求他的老来找俩。”停了停,说我生父平常连个鸡蛋都舍不得吃,他得肺癌是由于缺营养,身体差,在厂里长年做石棉下料。婆婆拉住的手哭着说,他才四十九岁,我这种活够了的白发人不死,他啷个死了,老天爷长的啥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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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从那以后,就开始把佛请到家中,父亲和也分开睡,可能每夜哭醒?但她比以往更细心周到,照顾着比她大十岁的父亲,天一亮就上阁楼去,倒掉父亲的尿罐,提着烧开的水,为父亲泡上一杯茶,因为父亲的支气管炎,她硬是把父亲的叶子烟扔掉,让父亲戒了烟。父亲生病卧床不起时,就把做好的饭菜送上楼,喂父亲,睡在父亲身边,怕父亲一口气喘不过来。她宁愿自己走在父亲后面,哪怕到时她一人无人照顾,若她走在父亲前头,没她,父亲怎么办?
她不爱父亲,却为父亲做从未为我生父做的一切,她的孤独,她的心事,只能向佛诉说,她没有一个听众,连她这刻对我说的,也是声音轻得不能再轻。知道眼瞎耳聪的父亲未睡着,听力神奇地好,一层薄薄的楼板也没用,她不愿意伤害父亲,她认为自己伤害父亲已经够多的了。
口琴的冰凉,刺激着我好不容易在棉被里暖和过来的身体。我这个冷心人,不,一个冷血动物,伸过手去拿那顶墨蓝色的小帽,摸着面上的丝绸,里面的绒,帽子上被老鼠或虫咬坏的小洞。我闭上,想象当年生父怎样从他的裤袋里掏出这顶帽子,然后把它戴在我的小脑袋上的一串动作;站在严冬寒流中,他对说风大,不要让我着凉了;我十八岁时,一辈子的一次会面,他那副小翼百倍讨好,想讨我喜欢的种种情形一一浮现在我面前。
他在城中心的最高点枇杷山公园,对我说过的话,当时我根本不在意,这时我却一字一音记起来了。
他说,你的身世,你千万不要透露给任何人。尤其是你未来的丈夫,绝对不能让他知道,不然你丈夫公婆会看不起你。你以后一生会吃大苦,会受到许多委屈。
他说,在他跟着我时,他看见了许多我受人欺侮,又不能奔过来帮我,心里直恨自己。
他说,你得原谅我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你得原谅你妈和我,你得对你妈好点,为了你,她太受苦了。
那个焰火齐放的夜晚,想起来真是灿烂。我当时感觉到那是一个节庆,不明白这座有什么可喜气,想必是国庆节。为了确认,我在图书馆翻到1980年旧历八月二十三日,和生父记在心头的我的生日。那天正是十月一日,这个国家在庆祝人民共和国成立一周年的大喜日子。那天晚上最高级在人民大会堂设宴请外宾,柬埔寨诺罗敦。西哈努克和夫人,以及越南共产党亲华派流亡领袖黄文欢。
我把装订好的一册册报纸逆时翻,手指一触,泛黄的纸因为时间长久,一不小心就脆开一条缝。越接近1962年9月21日——我出生的那天,我的手越抖得厉害,纸的裂缝也就越大:那是个星期五,为旧历壬寅年八月二十三日。那天发生最大的事,是声讨美帝国主义侵略罪行,我空军击落U-2美蒋间谍飞机,毛主席接见空军英雄。赞歌颂曲一片,云南烟区精选烟种,江西旱烟收成也好极了,我的家乡四川提供耕牛二万五千多头给缺牛区,广西中稻丰收等等。越往我出生前大饥荒那些年翻,消息越是美好,生活越是美丽。这样的报纸太有价值,任何人想了解自己的祖国,想了解历史,应当经常翻阅,天已开始有点发亮,烟厂又雷鸣般放蒸气,然后鸡也开始叫了。我毫无睡意,索性起来。从布包底抽出叠得整齐的蓝花布衫,说,“你试试。”我生父9年前为我扯的那段布,已把它做成一件套棉袄的对襟衫,一针一线缝得扎实均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