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时光
作者:桐华
关荷朝我吐舌头,笑问我:“你呢?”
“勉强再次挤进一中的大门。”
我妈和她妈谈兴正浓,颇有相见恨晚之态。
我们俩嫌又挤又热,扔下她们,跑到远处的阴凉处说着话。
关荷突然问:“张骏是以多少名被一中录取的?”
我心里惊了一下,面上不动声色地说:“没太注意,好像二三百名,你怎么知道他一定能考上一中?”
“你后来心思全不在学校,所以没留意,他后来用功着呢!和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上自习的时候,他们班的人吵到他看书,他竟然在教室的后面把人家揍了一顿,一只凳子都被他打裂了,打得(7)班那帮魔王服服帖帖,别的慢班越到考试,心越散,纪律越乱;他们班恰好相反,越到考试纪律越好,只因为张骏要专心复习。”
我沉默着,突然有点后悔听小波的话报了一中,我应该去别的中学。
关荷问:“你暑假有什么打算?出去玩吗?李彬说他只要考上一中,他爸就带着他去杭州旅游,王豪父母带着他回老家去玩,张骏这个有钱人刚考完,就飞去上海逍遥了,你呢?你爸妈有什么奖励?”
“我哪里都不想去,你呢?”
关荷淡淡地笑:“我想去也去不了呀,只能乖乖待家里,帮妈妈做家务。”
我说:“等你大学毕业了,自己挣钱自己花时,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
关荷微笑:“还有七年。”
她大概是我们中,最盼望时光飞速流逝,快速长大的人,而我大概是唯一不想往前走,甚至想时光倒流的人。
如果晓菲能回来,如果乌贼能不进监狱,如果小波能顺利参加高考……太多的如果了,可惜时光是一支开弓后的箭,只向前,不后退。
我们聊了很久,一中的校门口依然满是人,我啧啧称叹。关荷笑着说:“从现在开始,一直要闹到高考放榜,高考考完放榜了,就是各个大学录取的喜讯榜,等差不多了,又该是初一新生,高一新生分班的榜单,反正一个暑假,清静不了。”
林岚从人群里挤出来,看到我,笑眯眯地向我招手,瞅着没车,迅速跑了过来:“罗琦琦,看到你考上一中了,恭喜。”
我这才想起,似乎一直没有在高中的录取榜上看到她的名字,便问:“你不打算上一中?你去了那个中学?”
她笑着说:“我报的是中专,不打算读高中。”
我和关荷都呆了一下,前些年中专生还挺受欢迎,可如今上中专是很不划算的一件事情。学习成绩要非常好,比考重点高中的要求都高,出来后却无法和大学生比,所以,只要家境不困难的学生都不会选择中专。
我实在没忍住,问道:“以你的成绩,肯定可以上大学,为什么要去读中专?”
林岚看了眼关荷,笑着说:“也不是我一个学习好的上中专,沈远哲的妹妹沈远思也报考了中专。”
关荷心思通透,对我说:“妈妈还在等我,我先会叫了。”又和林岚客气地道了身“再见”后离去。
林岚看着她走远了,脸上的笑容谈了:“我有些读不动,太累了,不是读书本身的压力,而是方方面面的。我想早点离开家,离开这里,也许过几年,一切都会被淡忘。”
林岚是一个骄傲的女生,她在初一时,对自己的设想肯定是重点大学的漂亮女大学生,去外面的世界自由自在地飞翔,如今却还没有真正起飞,就收敛了翅膀。
她的母亲究竟明不明白因为自己,女儿已经彻底改变了人生轨迹?大概明白的吧,就像每个吵架闹离婚的家庭都会明白孩子成绩下滑是因为他们,可大人们不负责任地任性时,比小孩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岚已经尽力了。
林岚沉默地看着一中,也许在感叹,永远不会知道赫赫有名的一中高中部是什么 样子了。我沉默地看着远处,蓝天上有白鸽在飞翔,太阳下鲜花在怒放,夏日的色彩总是分外明丽,可这是一个伤感的季节。
“林岚。”
马路对面有人叫她,是林岚的妈妈,打扮得时尚美丽,看着完全不像有林岚这么大的女儿。她身旁站着一个年轻男子,身板笔挺、气质出众。
周围一直有人在偷偷盯着他们看,我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林岚对这些事情似乎非常敏感,立即就察觉了,我立即道歉:“对不起。”
她一边侧头朝妈妈热情地挥手,一边笑着说:“没什么。我很恨她,可是她是我妈妈,如果我都不维护她,这世上更没有人维护她了。”她向我道别,“我走了,再见!”
她跑向她妈妈,我在心里默默说:“再见!”
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我真正意识到,我的初中生活结束了。
当年小学毕业,满怀憧憬地走进一中,总觉得三年很漫长,却没料到,只是转眼,可是转眼间,却发生太多事情。
我交的第一个朋友林岚,考了中专;我最要好的朋友晓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这种数一数二的好学生没有读高中,反倒我和张骏这样的惫懒货色混进了高中。
我慢慢地踱着步子,走到歌厅,小波没在店里,坐在店外的柳树荫底下抽烟,看到我,他笑了笑。
我坐到他身边,靠着他肩膀,他抽着烟问:“很伤感?”
我不吭声。他微笑着说:“我初三毕业看完榜单的时候,也觉得心里发空,我在学校里走得比较近的同学都是学习不好的差生,只有我一个进了高中。”
“带我去兜兜风。”
小波扔了烟,进去拿钥匙和头盔,我抱着他的腰,头靠在他背上,听着摩托车嘶吼在道路上。他的车速越来越快,似乎可以一直快下去。很久后,车停了下来,我睁开眼睛,发现我们停在了河边,他把头盔摘掉,说:“过去坐一会儿。”
我们坐在了河水边,小波凝视着河水,视乎在思索什么,我捡了一根柳枝,一边抽打着水面,一边尽量放轻松口气:“你打算明年去哪里参加高考?”
他点了一根烟,慢慢地吸着:“考大学一直是我的梦想,或者说,做个知识分子,超越我的出生和成长坏境是我的梦想,我虽然和别的流氓一样喝酒抽烟打架,可是我心里认定自己和他们不一样,乌贼和李哥结拜兄弟时,学李哥往身上刺青,我坚决不肯,因为我将来会是大学生,不应该有这些不干净的东西。”
“你肯定能上大学的。”
“现在,我的想法变了,不想考大学了。乌贼的爸妈都是没有固定收入的小生意人,他弟弟还在读书,李哥的生意需要人,以前开第一个小卖铺的时候,兄弟三人说一起闯天下,如今虽然只剩下两个,这个天下仍然要闯。”他唇边的笑忽然加深了,弹了弹烟灰说,“眼前有太多事情要做,实在没时间去读四年大学。”
我尽量平静地说:“不读就不读了,当个大学生又不是多稀罕的事情。”这句话违心得我自己都觉得假,那是90年代,大学还没有扩招,大学还十分难考,大学生还非常金贵,非常受人尊敬,可不像现在,大学生和大白菜一样论斤卖。
“你知道人为什么很难超越自己身处的坏境吗?不见得是他不努力,而是人有七情六欲,注定要被周围的人和环境影响,所以古代的人说‘孟母三迁’,现代的人说‘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坏人学坏人’。”
我忙说:“如果不上大学就是坏人,那这世界上的坏人可真太多了。”
小波笑着把烟扔到河水里,拖着我站起,上了摩托车。
开了一会后,他把车停在一个卖玩具的小铺子前,牵着我走了进去,里面的人看到他立即笑脸相迎:“小波哥怎么今天有空来?”
小波笑着说:“阿健,想找你帮我绘个纹身。”
阿健笑着说:“没问题。”转身去里面拿了个图册,放在柜台上,一页页翻给小波看,一边翻一边介绍:“小波哥想要个什么图案,是猛兽,还是猛禽?”
小波翻了几页,好似都不太满意,看着我:“琦琦,你帮我绘一个。”
我心里难受得翻江倒海,他在用这种姿态和过去的自己诀别,用一辈子不能剥离的纹身时刻提醒自己的身份。
“为什么非要纹身?都不好看,再说,我学画画有一搭没一搭的,除了荷花画得还能看,别的都不好看。”
小波微笑着说:“我肯定会要一个。琦琦,不管你画得好不好看,我只想你帮我绘制一个。”
我终于沉默地点了点头,他笑着对阿健说:“等我们绘好图案了,再找你,我想在自己店里文,回头你准备好工具过来。”
阿健自然满口答应。
在小波的一再催促下,我磨磨蹭蹭地动笔了。考虑到小波属龙,我费了三天时间,结合中国的龙图腾和西安的火龙,画了一条长着翅膀飞龙,在浩瀚天空腾云驾雾,翅膀却被一把剑钉住,龙周围的云雾全被染成血红色。
阿健看到图案,谨慎地说:“图案很大,恐怕要分很多次纹完,要不然身体受不了。”
小波趴在折叠床上,说:“我不着急,你慢慢纹。”
我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盯着阿健在他干净的背上刺下第一笔。我想走,小波却叫住了我:“琦琦,陪着我。”
我走了回去,搬了一只小板凳,坐在他跟前,问:“疼吗?”
“一点点。”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闭上了眼睛。我沉默地看着图案在他背部一点点展开。
我绘制图案的时候,小波一直很着急,似乎恨不得把纹身刺好,可等真绘制的时候,他却一点不着急,有时候,明明还可以多绘一点,他都让阿健收工,明天再继续。
因为他给的报酬很优厚,按天付费,阿健也乐得多绘几天,可是再慢,一个月后,也全部刺完了。
阿健望着小波背部的断翅飞龙很有成就感:“我从十六岁就给人纹身,这是到现在,我做得最好的纹身。”
小波问我:“琦琦,你觉得如何?”
“很好。”
男生毕竟和女生不同,阿健也许没有正式学过绘画,可他有天赋,龙经过他的再创造,添了几分睥睨天下的豪情,那滴血的翅膀却又分外狰狞。
阿健期待地问小波:“要不要找面大镜子看一下。”
小波起身,一面穿衣服,一面说:“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看。”
他带来我去吃羊肉串,等吃完羊肉串,已经夕阳西斜,我们漫步在林荫道上,他突然说:“琦琦,我们绝交吧!”
我怀疑我的耳朵听错了,惊讶地看着他,他微笑着说:“我们绝交,以后再不是朋友,再不来往。”
夕阳映得四周都透着红光,空气中有甜腻的花香,他的笑容很平静温和,一切都如以往我们一起度过的无数个夏日傍晚,我笑着打了他一下:
“神经病!”
他笑着张开手:“要不要最后拥抱一下?”
我笑着说:“原来是制造借口,想占我便宜啊?才不给你抱!”
他没允许我拒绝,一把把我抱进了怀里,紧紧地搂住,我笑着也抱住了他,心里默默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很久很久后,他放开了我,笑眯眯地说:“送你回家了。”
我笑着打了他一拳:“下次发神经想个好点的借口。”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走着,依旧如往常一样,距离我家还有一段距离,他就站住了,我和他挥手:“明天我来找你。”
他立在夕阳中,凝视着我,安静地笑着。
我快步跑着向前,到楼前要转弯时,又回身向他挥了挥手,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见满天晚霞映红天空,他颀长的身子沐浴在橙色光芒中。
第二天,我去歌厅找小波,歌厅里的人告诉我:“小波哥不再管理歌厅了,他要管别的生意。”
“那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
我不相信地盯着他,他抱歉地说:“小波哥要我们转告你,他不想再见你,请你以后不要再来,以后所有小波哥的生意场子都不会允许你进入。”
我大声质问:“你有没有搞错?我是罗琦琦!”
他只是同情地看着我,目光一如看无数个被男朋友突然飞掉,却仍不肯接受现实的女人,我的自尊心受到伤害,转身就走。
走着走着,昨天的一幕幕回放在眼前,我突然身子开始发抖,蹲在了地上,小波不是开玩笑!他是真的要和我绝交!
可是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
我骑上自行车赶往“在水一方”,看门的人看见我,直接往外轰,我强行想进入,被他们推到了地上,还警告我如果再想闯进去,他们就会通知我的父母和学校。
来往的人都看着我,我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站了起来,躲到一边,坐在地上静等。
天快黑时,看到了一辆熟悉的摩托车驶了过来,我立即跑过去,有人拉住了我,我大叫:“许小波,你把话说清楚,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你?”
小波头都没有回,把摩托车交给小弟去停,自己一边摘头盔,一边走进了舞厅。
霓虹闪烁中,我终于没忍住,泪水开始哗哗地掉。
李哥的车停在一旁,他摇下了车窗,对仍把我往外推的人吩咐:“你们先让开。”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他说:“琦琦,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们了,小波的性格你很了解,他一旦下定决心,就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以后但凡是我们的生意场子,都不会允许你进入,所有的兄弟都得过死命令。”
李哥开始关窗户,打手势让司机开车,我大哭着问:“为什么?”
“琦琦,你和我们不是一个道上的人,你有自己的路要走。”
车窗合上,李哥的车开走了。
我不停地哭着,我和你们不是一个道上的人?那我和谁是一个道上的人?我七岁搬到这个城市,九岁认识你们,如今六年过去了,几乎这个城市所有的地方都是小波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去的,几乎这个城市所有的记忆都和你们有关,你们现在告诉我,我和你们不是一个道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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