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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我父亲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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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他说你母亲不像是会自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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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那样?”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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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那样。”家明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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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吞一口唾沫。“我给你们一整家都增加了麻烦……事实上我可以一个人到奥克兰去……对我来说稀疏平常,我时常一个人来来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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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明有力地截断我道:“这是勖先生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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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点头。是。勖存姿把我照顾得熨贴入微,没有半丝漏洞。他什么都知道,我保证他什么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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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勖先生可知道我母亲的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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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勖先生说:人死不能复生。”宋家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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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便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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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飞机场聪慧把我们放下来,她问,“你们几号回来?什么时间?我来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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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再通知你。”家明说,“开车回去时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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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慧点点头,把车子掉头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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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对聪慧不必大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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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冷冷地说:“每个女人有时都得对她大嚷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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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我?”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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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我的女人。”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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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登机,一切顺利得很。人们会以为这一对年轻男女是蜜月旅行吧。局外人永远把事情看得十全十美,而事实上我不过是往奥克兰去取母亲的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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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飞机上我开始对宋家明说及我的往事。小小段,这里琐屑的一片,那里拾起来的一块,我只是想寻个人聆听,恰巧家明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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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直穷。”我说,“可是母亲宁愿冒切煤气的危险,先把现款买了纱裙子给我穿,托人送我进贵族学校。”我停一停,“……七岁便带我去穿耳洞,戴一副小金铃耳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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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非常耐心地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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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上的人都睡着了,只有我在他耳边悄悄低低地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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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没有钱买洗头水,用肥皂粉洗头,但是头发一定是干净的……我的母亲与我,老实说,我们不像母女,我们像一对流氓,与街市上其他的流氓斗法,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父亲是二流子,我跟母亲的姓……但是我长大了。终于长大了,而且也一样来了外国,一样做起留学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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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喝着飞机女侍应递上来的白酒,一定要把我自己交代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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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家明:“你听得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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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说:“尽管说下去,我非常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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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是怎么到英国来的?笑死你。母亲在航空公司做满五年,公司送她一张来回日本飞机票,她去换了单程伦敦的票子,跟我说:“去,小宝,到英国去,好歹去一阵子,算是镀过金留过学的。”然后她有三千港元节蓄,把我塞上飞机。你不会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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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头靠在家明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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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连厚的大衣都没有一件。报名到一间秘书学校去念书,学费去掉两百镑——以后?别问我以后是怎么过的。以后我看见过各式各样的面色,听过很多假的应允,真的谎话。很多人认为只有在革命或打仗的时候才能吃到苦头,其实到了那个时候,大势已去,不是死就是活,听天由命……或者我这一切说出是微不足道的——世界上那么多女人,其中一人心灵自幼受到创伤,算是什么呢?我们不能够人人都做勖聪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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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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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把他的手揽住我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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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二次乘头等客机。”我说,“以后我将会有许多许多这样的机会,你放心,我会好好地做人,我的机会比我母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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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很快会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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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一切。”我喃喃地说,“我想母亲一定是倦了,从甲男身边飘到乙男身边,从一份工作又飘到另一份工作。她或者没有进过集中营,走警报逃难,或者没有吃过这种苦,但是她一样有资格疲倦,她一样有资格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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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说:“你睡一会儿,快睡一儿。飞机马上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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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真快。”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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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到了。宋家明早通知咸密顿接我们。咸密顿一边流泪一边诉说。那么大的一个男人,崩溃得像小孩子一样,由此可知母亲这次给他的打击有多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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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驶到他家要大半日,但我与宋家明还是去了。澳洲那种无边无涯沙漠似的单调。其实沙漠是瑰丽的,但是人们惯性地把沙漠与枯燥连贯在一起,我也不明白。我不明白的事有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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