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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开店门,看见邓和几位男士在角落围桌而坐,坐下来,发觉其中的一位书商颇为眼熟。他微笑着掏出名片递给我,我这才想起他是谁。在复旦中文系读书的时候他就是系学生会文艺部长,高我两届,曾是我当初暗恋的对象之一。因为经常戴一副意大利黑手党式的帽子和墨镜,外号就叫教父。
记得当时复旦有一出堪称上海高校首出沙龙剧的戏,名叫《陷阱》,教父担任那戏的导演,我排除万难,力克群芳,争取到了做女主角。借着谈剧本的理由我常常去教父的3号楼宿舍,坐在一张“谈心桌”(此桌因经常有人围而谈心故取名“谈心桌”)的旁边,瞪着一双因近视而雾朦朦的眼睛,凝视导演那英俊而雄辩的脸,幻想着他会突然住嘴,然后把脸隔着桌子伸过来,像块磁铁一样粘住我的双唇。
这幕场景远比任何沙龙剧更令人激动难捱,但它从未发生过,我太年轻,十分怕难为情,而他呢,事后我听说他喜欢上我们剧组的负责舞台设计的女孩。那女孩常挂一串银质钥匙,长长的腿走起路来像跳华尔兹,笑起来脸上一左一右两个小酒窝,经常煞有介事地指挥男生拿着榔头,钉子满场乱转,对道具用纸似乎十分在行,常给“汇丰纸行”打电话,我私下里叫她“汇丰”。
“汇丰”把教父彻底迷住了,在大家沙龙演出前夜我亲眼见他们俩手拉手走在林阴大道上晒月亮。我的心情就像一首“伤心月光之歌”。
第二天正式演出时因化妆师临时有事没有能来,教父让“汇丰”给我化妆。只见她手拿一大把化妆笔,笑眯眯地走过来,像刷油漆似的给我上眼影、上腮红,又疼又别扭。
事毕拿来一面镜子一看,我几乎站立不稳,好好一张脸被涂得像马戏团的小丑,而教父帮腔说“十分好看”。于是旧仇新恨一齐涌上心头,我大哭一场宣布罢演,直到教父柔声细语地哄了我半小时。
他身上涂的古龙水像一种赔罪的语气一样熏得我甜蜜而伤感起来,然后新的化妆师给我上妆。当夜的演出十分成功,我演得有章有法,动情处泪如雨下,掌声狂起。
两个月后我就在毛主席塑像后的草地上结识了那个基督徒外加莎士比亚崇拜者外加性欲超人的前男友,就像前面写过的那样我们最终以撕破脸皮甚至动用有关安全部门的关系而告终。
回想起这前尘往事不可避免地有些愚蠢,但也是十分美妙受用。我想当初如果不是与那基督狂徒而是与教父谈情说爱,不知以后的历史是否会改写,我是否会碰到那么多事,是否会像现在一样疯狂地写小说,似梦非梦,暖昧不明地混迹于这城市中?谁知道?
“嗨,教父。”我高兴地握住他伸过来的手。
“你越来越漂亮了。”他恭维着,此话虽然老套但用在女孩子身上总是屡试不爽。邓又把其他几位男士介绍给我,他们彼此都是朋友,在邓所在的那家出版社底下成立了工作室,名叫“左岸”,大概从复旦大学毕业出来的人才会想出这么个文绉绉的出自法国新浪漫主义运动的名字。
邓曾告知,“左岸”出过一套“千纸鹤”系列丛书,在全国书市上创下了销量新纪录。据有关审计部门估计,“千纸鹤”这个品牌的无形资产现已价值愈千万,听上去令人鼓舞。
我的心情陡然变得轻松起来,在这个城市或在那个城市时不时地遇见复旦子弟,总让我感到开心。燕园、相辉堂和邯郸路上的排排梧桐,上空飘来飘去的少年轻狂、自由、机智、没落贵族的气息,是复旦孩子们在长长的人生路上抒情天真的部分,也是赖以辨别同类的秘密标识。
“既然你们认识,那就太好了。coco,谈谈你手头的长篇小说吧。”邓急于切入正题。
“我读过你的第一本小说集,《蝴蝶的尖叫》,读后感觉很奇妙,好像走进了一间四面墙上和天花板。地板都装着镜子的房间,映像不停地从这面镜进入那面镜子,四周的光线就像一条被困住的蛇一样来回游击。在精神混乱的内核中有匪夷所思的清晰动人的真实感,还有语言上的那种黑色的妖媚气质,看你的小说像经历一场……”说到这儿,教父压低了声音,“像经历一场美妙的性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