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树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蓦的，她耳边又响起秦如晋苍凉的声音："我想，上天既然在冥冥中安排我们相识，又在冥冥中安排我们分离，那么我相信，在我叶落归根的时候，上天安排在我身边，给我勇气，让我战胜对死亡的恐惧的人，一定是你。"
然后，是自己清脆果断的声音："秦老师，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约会，我会记住这次约会，而且，争取在您‘岁亦莫止'的时候及时赴约。"
她突然跳起来，是的，她和秦如晋还有一次约会，这约会不是在菩提树下，而是在他临终的病床前。虽然，她没有想到这次约会会这么早就来临，可是她知道，如果自己失约，秦如晋决不会没有遗憾地飘然而落。天，自己最应该做的，是去赴约，而不是在这里怅然若失地傻坐着。她又想起了医生的话："他大概挺不过今天下午。"哦，自己耽误了多长时间！可是，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自己怎么能堂而皇之地走到病床前呢？采薇思考了片刻，然后，她开始大把大把地采集枫叶。同时，又采集了岛上一束无名的野花。
离开了小岛，她又来到了Ｗ大学那个偏僻的小径。那棵幽静的菩提仍然挺立在那里，它，应该寂寞了两个多月了吧。采薇含着泪，采集着菩提树那尚且绿意葱茏的树叶，然后，带着这别致的花束，她再次赶到了医院。
病房里和走廊上已经站满了人，可是都大家静悄悄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采薇长出了一口气，她从来没有这样感谢过上天，谢谢天，最后一次约会，她终于没有迟到。她把花束交给了护士长，然后自己悄悄地，不被注意地挤进了病房，站在了离秦如晋不远的地方。她亲眼看到了秦如晋的表情，看到了他的眼睛变得有了生气，看到了他在四周吃力地寻找，然后，他们的目光绞在了一起。这是他们十年后第一次互相凝视，也是他们人生中最后一次互相凝视。以前，他们曾经这样凝视过多少回，多少次。而这一次，他们凝视出了十年的相思！采薇发现，秦如晋的目光，已经由迷惘与困惑，变成了欣慰与喜悦。他终于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十年前的时光又在这片刻的凝视中回来了，他的眼睛，依然是那样深邃乌黑，他的目光，依然是那样脉脉含情，甚至，他的嘴角，又露出了那儒雅的微笑，他又是那个潇洒的，博学的，坚强的，深情的秦如晋了。采薇向他轻轻点了点头，甚至觉得自己也微微地笑了。就在这样的凝视里，就在这样的微笑中，秦如晋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采薇听到了痛楚的尖叫声，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哭号声。她看到了所有守在这里的人，都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连见惯了死亡的医生和护士，也在这种气氛下不能自持。可是，她没有眼泪，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她默默地走出了病房，走出了医院，机械化地打了一辆出租车，机械化地说了一个地址。下了出租车，她又机械化地向前走着，最后，她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那棵幽静的菩提树下。
在菩提树下，她孤独地坐着，不动，也不说话。她什么都没想，她已经没有思想，从秦如晋咽气的那一刻起，她就觉得自己所有的思想和意识，都随着秦如晋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她这个孤单的躯体了。
一阵风吹来，菩提树那交错的树枝忽然分开了。采薇猛地一惊，她似乎看到秦如晋掀起了树枝，含笑走了进来。不，没有秦如晋，只有风，那已带着微微寒意的风。秦如晋不会来了，永远不会来了。采薇想着，并没有觉得怎样痛苦，只是麻木，麻木。然后，在不知过了多久的麻木中，她无意识地念出了这样几句话：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突然，她听到了一个浑厚而低沉的男中音，在她耳边清清楚楚地说着：
"无一物中藏一物，有花有月有楼台。"
采薇一下子醒了过来，她惊慌地向四周看去，没有人，只有她自己。她的目光落到了地上，地上还有几个被遗弃的烟蒂，采薇拾起一个，轻轻地抚摸着，她仿佛又闻到了那熟悉的香烟的气息。她想起了通知板上那两个多月前的日期，这烟蒂，大概就是那一天，秦如晋留下的吧。蓦然，耳边又传来了秦如晋的声音："这棵菩提树曾经属于你，于是，它就有了你的灵魂。"哦，秦老师，在逝去的十年中，这棵菩提树始终属于您，那么，是否，它也就有了您的灵魂了？采薇环顾四周，于是，她看到了秦如晋掀起那交错的树枝，含笑向她走来；看到秦如晋坐在她旁边，默默地抽着烟；看到秦如晋握着她的手，在放声痛哭，无尽倾诉；看到秦如晋在大雨中等待她的身影；也看到分别的那天，秦如晋那微微颤动却一直没有转过身的背影......这一切一切，怎能消失，又何尝会消失？采薇咬紧嘴唇，直到嘴唇流血了。突然间，她爆发了，她对着曾经见证了这一切的菩提树，不顾一切地道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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