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锁重楼
“我随身携带这块金牌,只因为它是唯一属于我的东西。这么多年来,我从不想去找寻我的亲生父母。有时,我会猜测自己的出身。但是,我无法原谅我的亲生父母,生而不育,实在是件很残忍的事!不管有什么苦衷,父母都没有权利遗弃自己的孩子!”她点了点头。他再说:
“江神父不止是个神父,他还是个医生,我从小就跟着江神父,学了医术。孤儿院请不起别的医生,孤儿们无论大病小病,发生意外,受了重伤,都是我和江神父来救。嗯……”他神往的看着徊廊外的天空,不胜怀念的说:“说真的,那种日子虽然辛苦,却是我很快乐的时期!”
她听得出神了,深深的注视着他。
“我在十五岁那年,遇到了干爹,他正在杭州经商,大概想做点善事,到圣母堂来参观,在众多孤儿中,看中了我,把我收为义子,又送我去北大学医,完成了学业,他真是我生命里的贵人!我十九岁那年,他第一次把我带回曾家,待我一如己子,又训练我经商,参与曾家的家族事业。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他那么投缘,大概这种‘家’的感觉吸引了我,使我那种无根的空虚,有了一些儿安慰。我就经常住到这儿来了。大学毕业以后,干爹年纪渐长,对我也有了一些依赖感,把很多的事业都交给我管,这种知遇之恩,使我越陷越深。如今,恩情道义,已经把我层层包裹,使我无法挣脱。虽然,我也常常会因为这个家庭,跟我的思想做法,相差太远,而有被窒息的感觉,却总是没办法把他们抛开。我在这个家庭里,是个很奇怪的人,非主非仆,不上不下,连我自己都无法对我自己下个定义。”他抬起眼睛,很认真的,很恳切的说:“和你谈这么多,不外乎要你了解,为什么当奶奶处罚你的时候,我没有立场,也没有力量帮你解围。现在,你大概有些明白了。”她注视着他,好久好久,竟无法把眼光从他的脸上移开。他说得那么坦白,丝毫都不隐藏自己出身的低微,却耿耿于怀于不曾为梦寒解围。他这种“耿耿于怀”使她的心,充满了悸动。再加上他语气中的无奈,和他那凄凉的身世,都深深的撼动了她。尤其听到他说:“非主非仆,不上不下”八个字的时候,她竟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他被恩情道义困在曾家,自己被婚姻锁在曾家,都有相似的悲哀!他见她默然不语,有一些惶惑。
“我说太多了!”他说:“耽误你的事了吧!”
“没有,没有,”她慌忙应着,生怕他就这样离去了,就突然冒了一句话出来:“你结婚了吗?”“没,我没有结婚,”他说:“干爹一直为了这个问题和我吵,好多次帮我找对象,逼着我要我成亲,大约帮我娶了媳妇,他才会觉得对我尽到亲爹般的责任。可是,我不要结婚,我有婚姻恐惧症。”“为什么呢?”“我总觉得,我无论身在何方,都只是一个‘过客’,没有办法安定下来。尽管现在人在曾家,随时也会飘然远去,我不想再为自己增加一层束缚。何况,我没信心,不相信自己能给任何女人带来幸福!”
“啊!你应该有信心的!”她忍不住轻喊了出来:“你这样细腻,这样仁慈,这样豁达,又这样真诚……你的深度,你的气质,你的修养,和你的书卷味……你会是任何一个女人梦寐以求的丈夫啊!”这些话一口气从她嘴中冲了出来,几乎完全没有经过思考。等她说完了,看到他的眼睛忽然闪出了炽烈的光芒,他的面孔忽然变得无比的生动,她才蓦然醒觉自己说得太直率了,就有些惊慌失措起来。
“你说得真好,”他紧紧的盯着她说:“是我一生听过的最美妙的话,会让我像一只牛一样,不断去反刍的!”他说着,忽然间,一个情不自禁,冲口而出:“如果你是未嫁之身,你也会这么说吗?”梦寒吓了一大跳,身子猛然往后一退,脸色发白了。
雨杭顿感失言,后悔得不得了,但,话已出口,再难追回,他的身子就也往后一退,两人间立刻空出好大的距离。他狼狈的,急促的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我不该这么问,对不起!”说完,他转过身子,仓卒的逃走了。梦寒仍然站在那儿,望着曾家大院里的重重楼阁,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大震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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