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绣还想辩解几句,被医生直接推了出来:“王先生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情手术后再说,都回去吧。”
两人相顾无奈,欧阳对阿绣说:“你先回酒店休息吧。”
阿绣刚要拒绝,就被他打断,劝道:
“术后还有很长的恢复时间,你不要太焦虑了,这段日子你没日没夜照顾先生,今夜暂且休息一晚吧,我留在这里守夜。”
为了方便照顾王维国,阿绣等随行人员十余人,就租住在圣玛丽医院不远处的浅水湾酒店,每天频繁往返,早已熟悉。
阿绣回到酒店时,天已经黑了,她没有胃口吃晚饭,坐在桌边拿出今天从巴黎传过来的最新文件,开始翻译。
法国政府已明确表态禁止军用物资经印度支那过境去中国,只允许把国有化工厂的武器和飞机出口到中国。
西方列强对中国有同情,有怜悯,但若要让他们立场鲜明的支援,为此承担战争的风险,却是万万不肯的。
从事对外工作越久,她越是发自内心的感悟,中国人能靠的只有自己。
本来熟悉的文字一个个蹦进眼中,大脑却像浆糊一般什么都反应不过来,可她还是逼着自己硬着头皮来看。
她十分害怕自己闲下来,只要一闲下来,就忍不住担心霍锦宁,担心阿瑜,担心梁大哥,担心上海的战事,担心比利时的会议......明知毫无用处,正因毫无用处,才偏偏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走,不知枯坐了多久,恍然窗外一声响动,阿绣才惊得回了神。
酒店临近海湾,从窗边就能望见白沙浅滩,碧水细浪,杜鹃万紫千红,草木郁郁葱葱,打眼望去,好似墙上镶嵌的一幅瑰丽油画。
她曾来过这里,当时霍锦宁告诉她,这是鼎鼎有名的香江八景之一浅水丹花。
她惋惜这样的大好景色被英国租借,而他坚定的对她说,早晚有一天,每一寸属于中国的土地,都会回来。
那夜的风还温柔的吹在鬓边,那夜的月还明亮的挂在天际,那夜的人还刻骨的眷恋在我心上,一转眼,竟然已经过去了十年。
今晚不知是什么节日,海滩上有烟火表演,熙熙攘攘围了不少人。篝火边上,有印度女郎穿着鲜艳的纱丽在跳舞,白人音乐家拉着小提琴穿梭在人群中,分不清是洋人还是华人都载歌载舞,十分欢快。
阿绣站在窗边,茫然望着这一切,仿佛和沙滩上的人们彼此身处两个世界一般。
那烟花的火光,乐器的奏鸣,微微失神,就能和千里外苏州河畔的炮火声、冲锋声,影影绰绰的重叠起来,闭上眼睛便是一片血红。
这两个月来,他们接触到了无数前线最新战报。
为了牵制日军更多兵力,上海是要死守的。陆军前赴后继的支援,伤亡惨重,第一师四万人打到最后只余一千,如狼似虎的天下一军就此埋葬在苏州河畔。空军参战的八十架飞机现今仅剩下十二架,首席飞行员“四大天王”中三席永远的陨落,而中央海军闽系主力舰队几乎全军覆没。
昔日远东小巴黎,十里洋场不夜城,如今成了尸山血海的地狱。
阿绣有时会想起她的故乡,那个养育了她十年的江南小镇,那儿时跑过的风雨廊,撑过的乌篷船,还有她与他相遇的长寿桥,是否也笼罩在炮火连天中?昔日的旧邻故友,是否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此时此刻,她亦是游子,她亦是离人。
在窗边站得久了,阿绣有些乏,胃里饥肠辘辘的空荡感涌了上来,她拿起扔在床上的针织披肩裹住自己,出了房门,想要请服务员送晚餐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