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 巴金
“妈,你还不大了解她,她也有她的苦衷。在外面做事情,难免应酬多,她又爱面子,”他接口替妻辩护道:“她不见得就喜欢那个陈主任,我相信得过她。”
“那么我是在造谣中伤她!”母亲勃然变色道。
他吃了一惊,偷偷看母亲一眼,不敢做声。停了一两分钟,母亲的脸色缓和下来,那一阵愤怒过去了,她颇后悔自己说了那句话,她用怜惜的眼光看他,她和蔼地说:“你不要难过,我人老了,脾气更坏了。其实这样吵来吵去有什么好处!——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她那样看不起我!不管怎样,我总是你的母亲啊!”
他又得到了鼓舞,他有了勇气。他说:“妈,你不要误会她,她从没有讲过你的坏话。她对你本来是很好的。”他觉得有了消解她们中间误会的机会和希望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她指着他的脸说:“你也太老好了。她哪里肯对你讲真话啊!我看得出来,我比你明白,她觉得她能够挣钱养活自己,我却靠着你们吃饭。所以她看不起我。”
“妈,你的确误会了她,她没有这个意思,”他带着充分自信地说。
“你怎么知道?”母亲不以为然地反问道。就在这时候电灯突然亮了。整个屋子大放光明。倒立的茶杯上那段剩了一寸多长的蜡烛戴上了一大朵黑烛花,现着随时都会熄灭的样子。母亲立刻吹灭了烛,换过话题说;“十点半了,她还没有回来!你说她是不是还把我们放在眼里!”
他不作声,慢慢地叹了一口气。他的左胸又厉害地痛起来。他用乞怜的眼光偷偷地看母亲,他甚至想说:你饶了她罢。可是他并没有这样说。他压下了感情的爆发(他想痛哭一场)。他平平淡淡地对母亲说:“妈,你不必等她了。你去睡罢。”
“那么你呢?”母亲关心地问。
“我也要睡了。我瞌睡得很。”他故意装出睁不开眼睛的样子,并且打了一个呵欠。
“那么你还不脱衣服?”母亲又问。
“我等一会儿脱,让我先睡一觉。妈,你把电灯给我关了罢,”他故意慢吞吞地说,他又打了一个呵欠。
“好的,你先睡一觉也好。不要忘记脱衣服啊,”母亲叮嘱道。她真的把电灯扭熄了。她轻手轻脚地拿了一个凳子,放在掩着的门背后。于是她走进她那间小屋去了。她房里的电灯还亮着。
他并无睡意。他的思潮翻腾得厉害。他睁着眼睛望那扇房门,望那张方桌,望那把藤椅,望一切她坐过、动过、用过的东西。他想:到明天早晨什么都会变样了。这问屋子里不会再有她的影子了。
“树生!”他忽然用棉被蒙住头带了哭声暗暗地唤她。他希望能有一只手来揭开他的被,能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轻轻回答:“宣,我在这儿。”
但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母亲在小屋里咳了两声嗽,随后又寂然了。
“树生,你真的就这样离开我?”他再说。他盼望得到一声回答:“宣,我永远不离开你。”没有声音。不,从街上送进来凄凉的声音:“炒米糖开水。”声音多么衰弱,多么空虚,多么寂寞,这是一个孤零零的老人的叫卖声!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缩着头,驼着背,两只手插在袖筒里,破旧油腻的棉袍挡不住寒风。一个多么寂寞、病弱的读书人。现在……将来?他想着,他在棉被下面哭出声来了。
幸好母亲不曾听见他的哭声。不会有人来安慰他。他慢慢地止了泪。他听见了廊上的脚步声,是她的脚步声!他兴奋地揭开被露出脸来。他忘了泪痕还没有揩干,等到她在推门了,他才想起,连忙用手揉眼睛,并且着急地翻一个身,使她在扭开电灯以后看不到他的脸。
她走到屋子,扭燃了电灯。她第一眼看床上,还以为她睡熟了。她先拿起拖鞋,轻轻地走到书桌前,在藤椅上坐下,换了鞋,又从抽屉里取出一面镜子,对看镜略略整理头发。然后她站起来,去打开了箱子,又把抽屉里的一些东西放到箱子里去。她做这些事还竭力避免弄出任何响声,她不愿意惊醒他的梦。但是正在整理箱子的中间,她忽然想到什么事,就暂时撇下这个工作,走到床前去。她静静地立在床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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