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 巴金
他痴呆地立了一两分钟,突然沿着楼梯追下去。在黑暗中他并没有被什么东西绊倒。但是他赶到大门口,汽车刚刚开动。他叫一声“树生”,他的声音嘶哑了。她似乎在玻璃窗内露了一下脸,但是汽车仍然在朝前走。他一路叫着追上去。汽车却象箭一般地飞进雾中去了。他赶不上,他站着喘气。他绝望地走回家来。大门口一盏满月似的门灯孤寂地照着门前一段人行道。门旁边墙脚下有一个人堆。他仔细一看,原来是两个十岁上下的小孩互相抱着缩成了一团。油黑的脸,油黑的破棉袄,满身都是棉花疙瘩,连棉花也变成黑灰色了。他们睡得很熟,灯光温柔地抚着他们的脸。
他看着他们,他浑身颤抖起来。周围是这么一个可怕的寒夜。就只有这两个孩子睡着,他一个人醒着。他很想叫醒他们,让他们到他的屋子里去,他又想脱下自己的棉衣盖在他们的身上。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唐柏青也这样睡过的,”他忽然自语道,他想起了那个同学的话,便蒙着脸象逃避瘟疫似地走进了大门。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在书桌上见到她留下的字条,他拿起它来,低声念着:
宣:
我走了。我看你睡得很好,不忍叫醒你。你不要难过。我到了那边就给你写信。一切有陈主任照料,你可以放心。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保重自己的身体,认真地治病。
妈面前请你替我讲几句好话罢。
妻
他一边念,一边流泪。特别是最后一个“妻”字引起他的感激。
他拿着字条在书桌前立了几分钟。他觉得浑身发冷,两条腿好象要冻僵的样子。他支持不住,便拿着字条走到床前,把它放在枕边,然后脱去棉袍钻进被窝里去。
他一直没有能睡熟,他不断地翻身,有时他刚合上眼,立刻又惊醒了。可怖的梦魇在等候他。他不敢落进睡梦中去。他发烧,头又晕,两耳响得厉害。天刚大亮,他听见飞机声。他想:她去了,去远了,我永远看不见她了。他把枕畔那张字条捏在手里,低声哭起来。
“你是个忠厚老好人,你只会哭!”他想起了妻骂过他的话,可是他反而哭得更伤心了。
二四
妻走后第二天他又病倒了。在病中他一共接到妻的三封信。第一封信写着。
宣:
我到了兰州,一切都很陌生,只觉空气好,天虽冷,却也冷得痛快。
行里房屋还在改修中,我们都住在旅馆里。陈经理对我很好,你可不必担心。初到一个地方,定不下心来,过一两天再给你写长信。
母亲还发脾气吗?我在家她事事看不顺眼,分开了她也许不那么恨我罢。
你的身体应该注意,多吃点营养东西和补品,千万不要省钱,我会按月寄给你。祝福你。
妻X月X日
没有写明回信地址,但是这封短信使他很满意,只除了“陈经理”三个字。他等着第二封信。这并不要他久等,过了三天第二封信就来了。这封信不但相当长,而且写得很恳切,有不少劝他安心治病的话,还附了一封介绍他到宽仁医院去找内科主任了医生的信,信末的署名是“陈奉光”。他知道这是陈经理的名字,他的脸红了一下。他顺口向母亲提了一句:“树生要我到宽仁医院去看病,她还请陈经理写了封介绍信来。”母亲冷冷地说了一句:“哼,哪个希罕他介绍?”他就不敢讲下去了,以后也不敢再提这件事情。他又盼望着第三封信,他相信它一定比第二封信长。过了一个星期,第三封信到了。它却是一封很短的信。在信内她只说她正在为筹备银行开幕的事忙着,一时没有功夫写长信,却盼望他多去信,告诉她他的生活状况。信末写上了她的通信处,署名却改用了“树生”两个字。
他读完信,叹一口气,不说一句话。母亲伸过手来拿信,他默默地交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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