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 巴金
“那么今晚上先雇好车子,不然怕来不及,”他说。
“不要紧,陈主任会借部汽车来接我。我现在还要整理行李,我箱子也没有理好,”她忙忙慌慌地说。她弯下身去拿放在床底下的箱子。
“我来给你帮忙,”他说着,也走到床前去。
她已经把箱子拖出来了,就蹲着打开盖子,开始清理箱内的衣服。她时而站起,去拿一两件东西来放在箱子里面,她拿来的,有衣服,有化妆品和别的东西。
“这个要带去吗?”“这个要吗?”他时不时拿一两件她的东西来给她,一面问道。
“谢谢你。你不要动,我自己来,”她总是这样回答。
母亲从外面进来,站在门口,冷眼看他们的动作。她不发出丝毫的声息,可是她的心里充满了怨愤。他忽然注意到她,便大声报告:“妈,树生明早晨要飞了。”
“她飞她的,跟我有什么相干!”母亲冷冷地说。
树生本来已经站直了,要招呼母亲,并且说几句带好意的话。可是听见母亲的冷言冷语,她又默默地蹲下去。她的脸涨得通红,她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
母亲生气地走进自己的小屋去了。树生关上箱盖,立起来,怒气已经消去一半。他望着她,不敢说一句话。但是他的眼光在向她哀求什么。
“你看,都是她在跟我过不去,她实在恨我,”树生轻轻地对他说。
“这都是误会,妈慢慢会明白的。你不要怪她,”他小声回答。
“我不会恨她,我看在你的面上,”她温柔地对他笑了笑,说。
“谢谢你,”他陪笑道:“我明早晨送你上飞机,”他用更低的声音说。
“你不要去!你的身体受不了,”她急急地说。“横顺有陈主任照料我。”
末一句话刺痛了他的心。“那么我们就在这间屋里分别?”他痛苦地说,眼里含着泪光。
“不要难过,我现在还不走。我今晚上早点回来,还可以陪你多谈谈,”她的心肠软了,用同情的声调安慰他说。
他点了点头,想说一句“我等你”,却又说不出来,只是含糊地发出一个声音。
“你睡下罢,站着太累,你的病还没有完全好啊。我可以在床上坐一会儿,”她又说。
他依从了她的劝告躺下了。她给他盖上半幅棉被,然后坐在床沿上。“明天这个时候我不晓得是怎样的情形,”她自语道。“其实我也不一定想走。我心里毫无把握。你们要是把我拉住,我也许就不走了,”这是她对他说的真心话。
“你放心去好了。你既然决定了,不会错的,”他温和地回答,他忘了自己的痛苦。
“其实我自己也不晓得这次去兰州是祸是福,我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也没有,你又一直在生病,妈却巴不得我早一天离开你,”她望着他,带了点感伤和烦愁地说。
“病”字敲着他的头。她们永远不让他忘记他的病!她们永远把他看作一个病人!他叹了一口气,仿佛从一个跟她同等的高度跌下来,他最后一线游丝似的希望也破灭了。
“是啊,是啊,”他无可奈何地连连说,他带着关切和爱惜的眼光望着她。
“你气色还是不好,你要多休息,”她换了关心的调子说。“经济问题倒容易解决。你只管放心养病。我会按月寄钱给你。”
“我知道,”他把眼光掉开说。
“小宣那里我今天去过信,”她又说。但是没有让她把话说完,汽车的喇叭声突然在楼下正街上响起来了。她略微惊讶地掉过脸来,朝那个方向望了望,又说下去:“我要他礼拜天进城来。”喇叭似乎不耐烦地接连叫着。她站起来,忙忙慌慌地说:“我要走了,他们开车子来接我了。”她整理一下衣服,又拿起手提包,打开它,取出了小镜子和粉盒、唇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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