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 巴金
“妈,你放心,我不会死。我们这种贱骨头不会死得这么容易,”他吃力地、感伤地说。而其实他所想的正是这个“死”字。“死”使他悲观,使他难过。
“你不要说话,你先睡一会儿罢,”她忍住悲痛说,她给他盖上了棉被。
“其实死了也好,这个世界没有我们生活的地方,”他自语似地说。
“你不要这样想。我们没有偷人,抢人,杀人,害人,为什么我们不该活?”母亲愤恨不平地说。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突然大开,树生回来了。
“怎么,宣,你又躺下来了?”她顺口问了一句,声音还是那么清脆,脸上带着笑容。
“我走累了,现在躺一会儿,”他连忙撑起半个身子答道。
母亲看见树生进来,大吃一惊。她一张脸涨得通红,半天说不出话。羞和愤压倒了她。
“你睡你的,不要起来。我给你带来好消息:独山克服了,”树生望着他高兴地大声说。“这是晚报。”她把手里捏的一张晚报递给他。
“我们可以不逃难了,”他读完了那条消息放心地说;他想下床,可是他刚刚移动他的腿,身子就倒了下去。他叹了一口长气。
母亲什么话也不说,就板起脸孔躲进小屋去了。“妈,”他在床上唤她,可是她连头也不回过来。
“让她去,让她去,”树生低声对他说,一面做了一个手势。
他摇摇头恳切地说:“这样不好。你看我的面上对妈客气点。你们和解罢。”
“她一直恨我,怎么肯跟我和解?”树生说,她仍然保持着愉快的心情。
“可是你们两个人我都离不开。你跟妈总是这样吵吵闹闹,把我夹在中间,我怎么受得了?”他开始发牢骚。
“那么我们两个中间走开一个就成罗,哪个高兴哪个就走,这不很公平吗?”树生半生气半开玩笑地说。
“对你这自然公平,可是对我你怎么说呢?”他烦躁地说。
“对你也并没有什么不公平。这是真话:你把两个人都拉住,只有苦你自己,”树生坦然答道。
“可是我宁愿自己吃苦啊,”他痛苦地说,终于忍耐不住,爆发了一阵咳嗽,咳声比他们的谈话声高得多。
妻连忙走到床前,母亲立刻从小屋里跑出来。两个女人都站在他的身边,齐声问着:“怎么又咳嗽啦?”
他侧起身子,咬着,喘着气,喉咙痒,心里难过。他眼泪汪汪地望着她们。
“你喝点茶罢?”妻说,他点点头。母亲却抢着去端了一杯茶来。妻看了母亲一眼,也不说什么。
他咳出了两三口痰,缓了一口气,接过了茶杯,喘吁吁地说:“我要死了。”
“哪里的话?你不要怕,过两天就会好的,”妻柔声劝他道。
“我不怕,”他摇摇头说。“不过我知道我不会好了。我满嘴腥气,我又在吐血。”
妻不由自主地朝床前痰盂里看了一眼。她打了一个冷噤,但是她仍然安慰他道:“吐血也没有多大关系。你上次吐血,不是吃几付药就好了吗?”
他感激地看了妻一眼,他说:“你自己就不相信中医,我这个病哪里是随便几付药就可以医好的?”
母亲不说话,埋着头在揩眼泪。妻似乎还保持着镇静,她继续温和地劝他;“就是肺病罢,也可以养得好。”
他痛苦地笑了笑,眼里还包着泪水。“养?我哪里有钱来养病?偏偏我们穷人生这种富贵病。就说要养罢,一睡就是三五年。哪里来的钱?现在你们大家都在吃苦。我还要乱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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