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 巴金
“她回来?她还有脸见我?”母亲又惊奇又愤恨地说。
“是我要她回来的,”他畏怯地说。
“你还要她回来?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在房里走了两步,忽然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两手蒙住脸,好象在哭。她又取下手,站起来,自语似地说:“我什么苦都受得了,就是受不了她的气!我宁肯死,宁肯大家死,我也不要再看见她!”她咬牙切齿地说,仿佛就在咬那个女人的肉似的。她说完并不理他,马上走进她的小屋去了。
他的脑子里杂乱地响着各种声音。他呆呆地望着她,仿佛在做梦。声音渐渐地静下来。他忽然明白了,立刻站起来,走进母亲的屋子里去。
母亲侧着身子躺在床上,脸向着墙壁,低声在哭。
“妈!”他大声唤道。她应着,翻身坐起来,泪珠从她的起皱的眼角落下。
“你还有什么话?”她哑声问道。
“妈,你不要难过,我不让她回来就是罗,”他立在床前,温和地说。
她用手帕揩了眼泪,脸上露出了一点喜色。“你这是真话?”她问道。
“妈,是真话,”他不加考虑地回答。
“那么你答应我了?”她不放心地再问一句。
“我答应你。你放心罢,”他望着他母亲的受苦的面颜,他感情冲动地回答。他忘了自己,忘了病,也忘了他的过去和将来。
“只要你肯答应我,只要我不再看见那个女人,我什么苦都可以吃,什么日子我都过得了!”她带着欣慰的口气说。她站起来。“其实她哪里会回来啊?我看她一定会跟着她的什么主任飞兰州的,”她露出一点得意的口气说,她觉得自己得到胜利了。她的愤怒消失了。她的痛苦也消失了。她心平气和地走出她的小屋,回到洋磁脸盆前面,把她的一双变得粗糙的手伸进冰冷的水中去。
他带着苦笑跟在她的后面,默默地望着她搓洗衣服。他忽然觉得头发晕,眼睛发黑,心里难受得很,他差一点跌倒在地上。他连忙靠着墙壁,闭上眼睛养神。
母亲埋着头,看不见他这情形。她还在对他讲话。她说:“家里少了那个女人,什么事都简单多了。……小宣这个星期一定要回来的。这个孩子很可怜,他妈从来不管他。……今天外面谣言更多,人心惶惶,好象大祸就要临头。我却不管。这些年头什么日子我没有过过!未必还有更苦的在后头!……你公司里有什么消息吗?”
“啊,”他好象从梦中醒过来似地应道:“没有,”他摇摇头。
“那么不会搬兰州……”她又说。
“好象要搬,又好象不搬,我不大清楚,”他答道,接连咳了几声嗽。
“怎么你又在咳嗽?你快躺下去歇歇罢,”她关心地说,她抬起头来看他。“你快去睡!你脸色这样难看!你的病刚刚好一点,现在怕又要发作了,”她惊惶地说。
他一直咬紧嘴唇在支持着。但是他听见母亲的这几句话以后,他的精神的力量马上崩溃了。他并不回答她,却摇摇晃晃地走到床前,倒在床上。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她惊问道,连忙走到床前来。
“我睡一下,我睡一下,”他喃喃地说。
“宣,你要当心啊。时局这样坏,你又病倒,叫我怎样办?”她有点张皇失措的样子,带着哭声说。
“我不是病,我不是病,”他有气无力地说,接着他又咳了几声嗽,他的咳声空虚无力,很可怕。
“你还要说不是病!还不肯休息!要是真的再倒下来,你怎么受得住?”母亲着急地责备道,她的泪水顺着脸颊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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